海子思想的過渡性與不完全性海子的詩與其人就仿佛一個神話，他憑借一己之力影響了整個詩壇的走向，卻又那樣急切而又悲壯地死去，至今都還讓人扼腕嘆息。海子是只存于那個時代的，一方面是因為，那樣原創(chuàng)性又那樣噴薄著力量的詩只屬于他、只存在于那短暫的十年里，另一方面同樣也是因為，在那之后，中國的詩壇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像他一樣奮力著尋找存活的聲音。我想這是與其思想的過渡性有關的，最終海子的隕落也與其有關。一.存在于那樣的時代里同一切真實的文學一樣，思想是海子作品中最核心的要義，一切的文字因它而生、圍繞著它將其促成，沒有思想是無法誕生出那樣驚心動魄的文學的，沒有了思想，情感便無法統(tǒng)一起來匯聚作怒吼，可以說思想才是賦予詩人力量的東西，而詩人若是離了力量之源便羸弱不堪。然而就像每一個存活在時代里的人一樣，海子的思想是時代促成的產物，那樣獨特的聲音是他個人意志的生發(fā)，但卻只有在那樣的一個時代才可以成為現(xiàn)實。時代是變化著的，如同滾滾的車輪一般催促人走過，而人就這樣被攆著，不情愿地離開故土。從根本上來說，思想的過渡性與不完全性就根治在了時代的變遷之中，是我們每一個人都繞不過的隱疾，如同風濕一般滲入在我們的骨中；然而海子的那個時代太過于快了，沒有給他一絲喘息的時間。海子15歲考上了北京大學，那一年是1979，是改革開放發(fā)生中的一年，海子的大學生涯也與之有著密切的關系。改革開放的中國，是中西思想激烈對撞著的，是社會生活快速改變著的，而這一點在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北京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一方面，中西思想被回避的沖突在這個時候開始重新上演，新文化運動時我們雖然接觸到了西方的文化，但是我們傳統(tǒng)思想與它的不可調和性已是十分明顯，我們只是借用了他們的內容而已，雖然從根本上我們也有因其而改變，但這種改變是很有限的，即便是在那時，我們也不能說在中西思想之間達成了一種調和；而作為被阻擋了半個世紀的洪水，它在改革開放時的釋放必定是猛烈的、極具破壞性的，大壩一旦撤走，其后的生靈總是會被廣泛地淹沒在浪潮之中，而心思細膩、能知覺到世界真實的人又總是遭受著最為劇烈的痛楚，何況是海子，那樣一個從來都生活在鄉(xiāng)土大地上的孩子呢？不光如此，西方思想在我們缺席了的半個世紀里上演了浩浩蕩蕩的后現(xiàn)代主義運動，其原有的生態(tài)被極為激烈地顛覆了，上帝已是空蕩的王座經受了最后一次劇烈的沖擊，被狂亂地涂鴉與毀壞，裸露出了其下徹底的虛無。這樣的內容對于西方社會而言也是難以承受的，而整個過程又被擠壓在一起一股腦地傾倒向中國，在這樣的過程中人們是跟不上自己偉岸的同胞的，那些走得越深的人便越是見不到旁人的身影。那樣的虛無直至今日還是一個個人們要面對的新的存在，而海子則在短時間內便強烈地感受到了它，同時，絕望地意欲著在其上搭建起生命的沃土的他，又是必然更為急促地與它接觸的，便讓自己更為廣闊的肌膚沾染上了黑色，這條無數(shù)偉岸靈魂沒有走通的路，便也讓我們的海子葬在了途中。另一方面，市場經濟的涌入徹底地改變了傳統(tǒng)中國的生活模式，我們在近代里改變便是因為它，現(xiàn)代依然如此。我們傳統(tǒng)的生活是立足于農業(yè)之上的，人們安土重遷，尊農時守天意，生活有其獨特的節(jié)奏；而開放的現(xiàn)代生活立足于商業(yè)之上，商業(yè)更改了一切的邏輯，將農產品也納入自己的體系之中，一切都帶有目的，然而這樣卻將人剝離于了生活中真切的每時每刻，從人們的心底里就摧毀了從前。這樣的變化，海子肯定察覺得最為真切，身邊人心的變化讓他這個從小就有自己想法的人感到疏離，然而迫于現(xiàn)實他又不得不在城市中停留，他在自己的《浪子旅程》中寫道：“我本是農家子弟/我本應該成為/迷霧退去的河岸上/年輕的鄉(xiāng)村教師/從都會師院畢業(yè)后/在一個黎明/和一位淳樸的農家少女/一起陷入情網/但為什么/我來到了酒館/和城市?！焙Ｗ泳痛嬖谟谀菢拥臅r代里。二.思想改變了，根基卻需要更長的時間海子畢業(yè)后做了中國政法大學思政系的講師，其本身讀過的書也是非常多的，他在很短的時間內讀了大量的書、見了大量的思想，其中西方現(xiàn)代之后的部分對他造成了深刻的影響，荷爾德林的詩學觀與海德格爾的文學館深刻地表達在海子的詩中并構成其內核，尼采的生命觀更是直接成為了海子本身生命的模樣，因此我們不能說海子不懂西方文化。然而這樣是不夠的，文化形成于它的社會生活根基之中，海子的社會生活根基始終是傳統(tǒng)鄉(xiāng)土的，這點到最后都沒有改變。海子對那些思想的接受是單純思想上的，而這樣沒有生活地基的接受是不夠完全的，并且是在最根本、最重要的部分上不完全的。海子其人其詩都形成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土地上，根據(jù)學界比較流行的判斷，海子的詩會被分為三個部分（也同時是三個階段）：第一部分是鄉(xiāng)村與大地，第二部分是太陽與遠方，第三部分是愛情與漂泊。第一部分是海子最根基的內容，它是海子一開始的詩歌，海子的精神內涵此時以它最直接與本真的模樣表現(xiàn)了出來；然而它同時也是一種對抗，是對當時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占據(jù)主流的現(xiàn)實的對抗、更深處也是對詩歌背后浮躁的精神生活與社會生活的對抗，海子選擇通過歌唱鄉(xiāng)土的方式來反沖擊西方文化，試圖讓自己詩歌中所詠唱的那種生活立足起來，因而第二個部分，更深入的、納入西方思考的對價值的尋求是立足在這個基礎之上的，他意識到自己那樣單純歌唱鄉(xiāng)土的努力是難以對抗時代的，所以才轉入了第二個階段的詩歌書寫。在對抗虛無、實現(xiàn)生命的過程中，海子所選擇的路徑是西方的，他接納了西方存在主義的思想并且試圖通過個人意志的伸展與無限強化來戰(zhàn)勝世界、賦予世界以價值，然而西方的這條路徑生成于基督教的世界觀下，其本質是與神性關聯(lián)的，中華文化在神性內容上的缺失使得海子的這份努力找不到內在的根基與力量來源，這在他深入推進、將整顆心都賭在這份努力上的時候是危險的。根基在東方，而選擇了西方的路徑，海子本人在以其強大的生命意志熱烈而絕望地推行這條路時，就必然更加深入地改變自己的思想根基，而根基的動搖意味著自身一切的努力（包括對西方思想的采納）都沒了理由，都是無意義的，這條路在一開始就是走不通的，所以它會帶來劇烈的疼痛與遮天蔽日的虛無，最終不是意志的消沉便是意志的滅亡，而海子選擇了更為有尊嚴也是更美麗的后者。所以海子那樣的詩只是一種發(fā)生于時間里的現(xiàn)象，它只會在一個懷揣著理想抱負而一步步地從頭開始接觸西方文化的青年身上出現(xiàn)，不論是時代步進還是他本身的認識深入，最終都是對整條路的否定，最終都是從一開始的失敗，海子的思想呈現(xiàn)出了明顯的過渡性質，他在用自己的生命一步步一層層地認識到人類后現(xiàn)代的虛無，這是何其悲壯而絕美的生命呵。三．用生命書寫信仰海子當初選擇這樣一條路是何其地出于急切與痛苦，相信了眼見唯一的答案，然而事實上即便是這個答案也不足以作為答案，眼見之處是全人類意志的沉淪，海子在自己書寫與創(chuàng)造著答案的路途中倒下了。自他眼見那般的時代以來，他就想要通過努力改變它，他一直懷揣著那份社會理想，希望能為世人搭建起一種鄉(xiāng)土上詩意的棲居生活，還希望通過史詩的寫作創(chuàng)造出民族恢弘的精神篇章。海子是了解中華文化的，恰恰是因為如此，他才會有了自己對思想的判斷——東方式的天人合一的路徑救不了虛無，而他要走用生命書寫意志的道路?！皞ゴ笏囆g的生存是特定狀況中歷史一次性的生存”，受雅思貝爾斯影響，海子認為“偉大的詩歌是主體人類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詩歌行動”，他要用自己沾著血與痛的詩歌照耀人類存在的深淵；而又如海德格爾所言，“屹立于此的神殿這一作品開啟了一個世界，同時又反置世界于土地之上，土地因此才作為家鄉(xiāng)的根基出現(xiàn)”，是因為作品，人們的家鄉(xiāng)才得以被視作家鄉(xiāng)，海子所想要做的，是這樣一份扛天的工作。直至今日世人還在努力應對虛無的深淵，這是切實橫亙在人類面前的問題，也許只有真正愛著世人的、人本主義的靈魂才能那樣敏銳又迅速地感受到它，海子所試圖達成的工作始終是過分沉重的、對一個人而言過分殘忍的，那樣一份想要扛天的努力無疑是悲壯的，也許他自己早已清楚這點，并主動選擇了詩一般的命運，對于他來說，去忽視巨大的坑洞而獨自存活是難以想象的，因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