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戲曲中的母題研究法母題何為文學母題和母題研究法溯源

母題研究是當前文學研究領域，尤其是小說與戲劇研究領域的熱點。母題研究方法的應用，有助于對故事的橫向發(fā)展進行分類，并對不同文化之間的歷史交流進行調查。但是學人們在運用此研究法時常常存在著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現(xiàn)象,因對母題概念理解的分歧而導致具體操作的泛化,因而,對母題和母題研究法作一正本清源的工作顯得非常迫切而必要,本論文即對近百年來的母題研究法進行研究和溯源,以求教于方家。一、母題與故事類型母題(motif)是一個舶來詞,這一術語最早是適應民間故事分類學的需要而被學者采用的,一般認為,德國學者科爾勒()首先提出這一概念,后來逐漸被應用于民俗學領域。五四時期,隨著民間文學在中國學術界日益受到重視,“motif”一詞開始進入當時學者的視野,著名學者胡適首先對其進行了介紹并將之譯作“母題”①1。但是,母題是什么?對于這一概念的界定在歐美學術界“至今都存在不同的觀點”。從歷史發(fā)展看,歐美學術界對母題概念的界定主要存在如下幾種觀點:其一,認為母題是作品主題的一部分,即作品意旨的意思。倡導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是俄國形式主義學者托馬舍夫斯基,托氏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提出:“作品不能再分解的部分的主題稱作母題。實際上,每個句子都有自己的母題?！盇·F·斯科特在主編《當代文學術語辭典》時深受托氏影響,在該書中他對母題作了如下解釋:“貫穿一部作品一個特別的思想或者占主導地位的成份,它構成了主題的一部分?！逼涠?將母題界定為一種背景、一個廣泛的概念,具有中性的特性。比利時學者特魯遜持此觀點。特魯遜把母題解釋為“一種背景,一個廣泛的概念,它要么是某種態(tài)度,比如反抗,要么是指一種基本的、普遍的境遇,這種境遇中的角色還沒有個性化,比如處于兩個女人之間的男人的境遇,兩兄弟之間、父子之間不和的境遇,被遺棄的女人的境遇,等等?！逼淙?認為母題是一個故事中最小的成分,由于該成分有獨特的文化蘊涵量,從而能夠在傳統(tǒng)中長久持續(xù)。美國民俗學家斯蒂·湯普森持這種觀點,他在《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中對母題作了詳細的界定:一個母題是一個故事中最小的,能夠持續(xù)在傳統(tǒng)中的成分。要如此它就必須具有某種不尋常的和動人的力量。絕大多數(shù)母題分為三類。其一是一個故事中的角色——眾神,或非凡的動物,或巫婆、妖魔、神仙之類的生靈,要么甚至是傳統(tǒng)的人物角色,如像受人憐愛的最年幼的孩子,或殘忍的后母。第二類母題涉及情節(jié)的某種背景——魔術器物,不尋常的習俗,奇特的信仰,如此等等。第三類母題是那些單一的事件——它們囊括了絕大多數(shù)母題。落實到民間故事分類需要的層面,湯普森進一步認為,第三類母題即“那些單一的事件”,因為可以獨立存在,因此“可以用于真正的故事類型”,“為數(shù)眾多的傳統(tǒng)故事類型是由這些單一的母題構成的”。湯氏接下來對母題和故事類型之間的關系進行了闡釋:一種類型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傳統(tǒng)故事,可以把它作為完整的敘事作品來講述,其意義不依賴于其他任何故事,當然它也可能偶然地與另一個故事合在一起講,但它能夠單獨出現(xiàn)這個事實,是它的獨立性的證明。大多數(shù)動物故事,笑話和軼事是只含一個母題的類型。標準的幻想故事(如《灰姑娘》或《白雪公主》)則是包含了許多母題的類型。受歐美學術界影響,中國學者對母題的界定也存在諸多異說,擇其要者有:其一,把母題理解成意象或指一個主題、人物、故事情節(jié)乃至字句樣式等。著名的比較文學研究學者劉介民認為:“母題是由兩個或兩個以上不斷出現(xiàn)的意象所構成,它往復出現(xiàn),與場面(situation),即背景中的某些事項以及事件有關”。臺灣學者陳鵬翔的解釋大同小異,陳氏說:“母題我認為是由兩個或兩個以上不斷出現(xiàn)的意象所構成,因為往復出現(xiàn),故常能當作象征來看待。”在《比較文學方法論》一書的附錄《比較文學術語小辭典》中,劉介民對母題有進一步的界定:“母題指的是一個主題、人物、故事情節(jié)或字句樣式,其一再出現(xiàn)于某文學作品里,成為利于統(tǒng)一整個作品的有意義線索;也可能是一個意象或‘原型’,由于其一再出現(xiàn),使整個作品有一個脈絡,而加強美學吸引力;也可能成為作品里代表某種含義的符號。”其二,認為母題是文學作品反復予以表現(xiàn)的人類的基本行為、精神現(xiàn)象以及關于世界的普遍性概念。在樂黛云主編的《中西比較文學教程》中這樣解釋母題:“主題學研究中的母題,指的是在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人類的基本行為、精神現(xiàn)象以及人類關于周圍世界的概念,諸如生、死、離別、愛、時間、空間、季節(jié)、海洋、山脈、黑夜,等等?！逼淙?主要受斯蒂·湯普森在《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中對母題所作界定的影響,把母題解釋為敘事作品中最小的情節(jié)單元、敘述的最小單位——這與湯普森的觀點幾乎一脈相承。我國著名的民俗學家劉魁立在闡釋母題與情節(jié)的關系時,認為:情節(jié)是由若干母題的有機組合而構成的;或者說一系列相對固定的母題的排列組合確定了一個作品的情節(jié)內容。許多母題的交換和母題的新的排列組合,可能構成新的作品,甚至可能改變作品的體裁性質。母題是民間故事、神話、敘事詩等敘事體裁的民間文學作品內容敘述的最小單位。對于民間文學作品進行深層的研究,不能不對故事的母題進行分析。對比較研究而言,母題比情節(jié)具有更廣泛的國際性①2。在劉魁立看來,母題是民間故事、神話、敘事詩等敘事體裁的民間文學作品內容敘述的最小單位。臺灣著名學者金榮華在其所著《六朝志怪小說情節(jié)單元分類索引》中,對母題有生動的說明和界定:“情節(jié)單元”一詞,就是西方所謂的(motif)。前賢或譯(motif)為“母題”,似乎有音義兼顧之妙,但實際并未譯明其意義,因為“motif”所指是一則故事中不能再加分析的最簡單情節(jié),譯作“母題”使人誤會其中還有較小的“子題”。有人譯作“子題”,意在表明其為最基本的情節(jié),但是譯作“子題”會使人想到其上還有較大的“母題”,而一則故事固然可能由幾個“motif”組成,也可以只有一個“motif”,所以仍不妥當89。金榮華并不十分贊同“motif”譯成“母題”,但認為母題是敘事作品中不能再加分析的最小的情節(jié)單元卻不容置疑。這一觀點金氏后來一再予以重申。他在后來發(fā)表的一篇論文中寫到:“‘情節(jié)單元’是英文或法文中‘motif’一字在民間文學里的對應詞,指的是故事中一個小到不能再分而又敘事完整的一個單元?！薄懊恳粍t可以稱作故事的敘事,至少有一個情節(jié)單元,也可以有一個以上的情節(jié)單元?！憋@然,劉魁立和金榮華兩人的觀點是稟承湯普森而來。因為母題這一術語產生之初是為了適應民間故事分類學的需要,所以母題和母題研究法傳入我國之初,主要也是在民俗學和民間文藝學領域得到應用,爾后才在文學研究領域如古代小說研究中為學人所嘗試。對母題和母題研究法傳入國門后的學術史作一簡要回顧,我們發(fā)現(xiàn),不管是在民俗學、民間文藝學領域,還是在古代小說研究領域,學人們所認定的母題概念主要是借鑒美國民俗學家斯蒂·湯普森在《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中的觀點,表現(xiàn)出與其一脈相承的特點,同時又對湯氏的母題概念作了靈活的擴大解釋,即除意指最小的情節(jié)單元外,還賦予了其主旨、主題等意義。二、采用母題研究法進行研究在中國,首倡母題研究法的當是胡適。據迄今所見資料,筆者認為胡適是中國引進和譯介母題(motif)概念的第一人,其初衷是為了研究民間歌謠而將該術語引進了中國民間文學研究領域。他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寫了一篇文章《歌謠的比較研究法的一個例》,曾在民間文學研究領域產生過很大影響。胡適寫道:研究歌謠,有一個很有趣的法子,就是“比較的研究法”。有許多歌謠是大同小異的,大同的地方是他們的本旨,在文學的術語上叫做“母題”(motif)。小異的地方是隨時隨地地添上的枝葉細節(jié)。往往有一個“母題”,從北方直傳到南方,從江蘇直傳到四川,隨地加上許多“本地風光”;變到末了,幾乎句句變了,字字變了,然而我們試把這些歌謠比較看看,剝去枝葉,仍舊可以看出他們原來同出于一個“母題”。這種研究法,叫做“比較研究法”①3。胡適提醒歌謠研究者要以敏銳的眼光去粗存精,善于剝去具有大同小異特征的眾多歌謠的枝枝葉葉,直指歌謠的“本旨”即“母題”。進行這樣的研究,胡適認為至少可以看出:“1.某地的作者對于母題的見解之高低。2.某地的特殊的風俗、服飾、語言等等——所謂‘本地風光’。3.作者的文學天才與技術。”②3這種研究法,胡適稱之為“比較的研究法”,實即后來學者在民俗學、民間文藝學、古代文學等領域運用的母題研究法。民間歌謠可分為敘事和抒情兩種,如是敘事歌謠,其母題當然是指故事中最小的情節(jié)單元,如是抒情歌謠,其母題當是指其最基本的抒情主旨。胡適創(chuàng)造性地在民間文藝研究領域引入母題研究法,從而使跳出文藝研究法和歷史研究法這些傳統(tǒng)研究路數(shù)成為可能,開拓出嶄新的研究境界③4。無獨有偶,顧頡剛在1921年12月3日開始記的《景西雜記》里也抄錄了一段胡適關于母題的言論,唯其珍貴,全錄于下:伯祥日記記適之先生昨日談話云:故事相傳,只有幾個motif(介泉譯作主旨)作柱,流傳久遠,即微變其辭。若集攏來比較研究之,頗可看出縱的變痕與橫的變痕。譬如此motif是明代發(fā)生的,其形容描寫都用明代之習尚服裝;傳到清代,即改變?yōu)榍宕暽蟹b了。又如此motif是江蘇發(fā)生的,其形容描寫都是當?shù)氐娘L尚;傳到安徽、江西、湖南、四川等處,又變成各該地的風尚了。所以motif不變,而演化出來,可以多方。如中國有“三愿”的祝告,無論小說、彈詞、京腔、昆曲等都用,舉必成三,各國亦均有之,又如佛經肇自印度,當?shù)刈鹕?乃譯成中國文字,即因中國人之崇拜,統(tǒng)易為龍矣。中國之龍王,固即印度傳來者也。《西游記》一書,可以作者集合《華嚴經》善才訪百口城,及玄奘、法顯等求經種種motif而成者也。予擬搜集此縱橫變易之材料。如秋胡戲妻,可自《列女傳》起,至各代樂府,元曲,昆、京、秦各劇,比較觀之。此等著名之故事不甚多,此事頗易為也。又如《蝴蝶夢》,亦可如此勘之也383-384。在這里,胡適提倡母題研究法就不再是專門針對民間歌謠的研究,而是將視角擴大到整個文學研究園地了。介泉(按指顧頡剛的朋友潘家洵)將motif譯作主旨顯然不夠全面,因為從下面胡適認為《西游記》系集合《華嚴經》善才訪百口城,及玄獎、法顯等求經種種motif而寫成的論點來看,motif當是指最小的情節(jié)單元,而列舉秋胡戲妻故事的演變,motif則又是主題的意思了。胡適認為文學作品在傳承演變中,其母題(motif)是不變的,但附著于其上的枝葉會隨時代、地點不同而表現(xiàn)出豐富多樣性,主張把材料集攏起來作比較研究,以見出縱橫變化的痕跡。胡適本人的《中國章回小說考證》就是這樣進行研究的,顧頡剛后來的孟姜女故事研究也受到了這種方法的影響。在胡適影響下,董作賓先生率先用母題研究法研究民間歌謠,取得了很大成績。董氏選擇的研究對象是在當時流傳很廣的一首歌謠《看見她》,他從歌謠研究會當時已收集到的一萬多首歌謠中篩選出45首具有同一母題的民間歌謠《看見她》,對之細加分析,從這首歌謠析出三個母題,即:(1)是“娶了媳婦不要娘”;(2)是“尋個女婿不成材”;(3)是“隔著竹簾看見她”。并對這些流傳于各地、大同小異的歌謠作了深入的考訂和研究,結果得出了用傳統(tǒng)的研究法很難得出的結論,即該歌謠在地理分布上呈現(xiàn)出的“兩大語系”和“四大政區(qū)”的特征,并進一步得出該歌謠的發(fā)源地為陜西的中部。①51924年,顧頡剛以第一等史學家獨特的眼光研究孟姜女故事,先是于1924年11月23日在北京大學《歌謠》周刊發(fā)表長文《孟姜女故事的轉變》,經過近兩年的沉淀后,顧氏又于1926年上半年,在為《古史辨》第一冊寫自序時,“將二年來搜集到的孟姜女故事分時分地開一篇總賬,為研究古史方法舉一旁證的例”,但不料下筆已達三萬余言,放在自序里太長,便將這一部分抽出,全文刊發(fā)于1927年1月《現(xiàn)代評論二周年增刊》上,這就是集孟姜女故事研究之大成的《孟姜女故事研究》。顧頡剛采用歷史演進法研究孟姜女故事的起源和嬗變,尤其是對“哭夫墻崩”題材的考證和演變的梳理,詳實而令人信服,為自己贏得了巨大聲譽,開創(chuàng)了我國民間文學研究的新道路。顧頡剛對于自己的孟姜女故事研究曾說過這樣一段話:現(xiàn)在我們所要研究的,乃是這件故事(按指孟姜女故事)的如何變法。這變化的樣子就很好看了:有的是因古代流傳下未的話失真而變的,有的是因當代的時勢反映而變的,有的是因地方的特有性而變的,有的是因人民的想像而變的,有的是因文人學士的改竄而變的,這里邊的問題就多不可數(shù),牽涉的是全部的歷史了。我們要在全部的歷史之中尋出一件故事的變化的痕跡與原因,這是一件極困難的事情,但也是一件極有趣味的事情呵。顧氏“要在全部的歷史之中尋出一件故事的變化的痕跡”,再把以上這段話與顧氏在《景西雜記》里抄錄的胡適關于母題的言論兩相比較,不難看出,顧氏對孟姜女故事的研究法,從另一角度看,其實亦是母題研究法。如果說董作賓和顧頡剛的母題研究法主要還是囿于民俗學和民間文藝學領域的話,胡適、陳寅恪、孫楷第、朱光潛、游國恩等人則把該方法推進到了文學研究園地,胡適《中國章回小說考證》、陳寅恪《<西游記>玄奘弟子故事之演變》②6、孫楷第《小說旁證》③7、朱光潛《性欲“母題”在原始詩歌中的位置》④8、游國恩《論陌上桑》⑤9等專著和論文堪稱這方面研究的典范。胡適對宋江故事、生辰綱故事、黑旋風李逵故事等水滸故事和對猴王偷蟠桃故事、火焰山故事、女兒國故事等西游取經故事以及對包公故事等的演變進行了考證和梳理,孫楷第從四部古籍中輯出了有關舊話本、三言、二拍及《西湖二集》、《石點頭》等通俗小說本事來歷的資料,游國恩以“陌上桑”故事為切入點,對在中國源遠流長的桑林故事進行了考證和梳理,朱光潛則從文化人類學和弗洛伊德的泛性論觀點出發(fā),探討了性欲主題在民歌中的表現(xiàn)和位置,陳寅恪諳熟佛經,他考證出流沙河沙和尚故事、豬八戒高老莊招親故事、孫悟空大鬧天宮故事皆源出于漢譯佛經,并由此總結出故事演變的三條規(guī)律即:“一曰:僅就一故事之內容而稍變易之,其事實成分殊簡單,其演變成分為縱貫式。如原有玄奘度沙河逢諸惡鬼之舊說,略加附會,遂成流沙河沙和尚故事之例是也。二曰:雖僅就一故事之內容而變易之,而其事實成分不似前者之簡單,但其演變程序尚為縱貫式。如牛臥苾芻之驚犯宮女,天神之化為大豬。此二人二事,雖互有關系,然其人其事,固有分別,乃接合之,使為一人一事,遂成豬八戒高家莊招親故事之例是也。三曰:有二故事,其內容本絕無關涉,以偶然之機會,混合為一。其事實成分,因之而復雜。其演變程序,則為橫通式。如頂生王升天爭帝釋之位,與工巧猿助羅摩造橋渡海,本為各自分別之二故事,而混合為一。遂成孫行者大鬧天宮故事之例是也?！边@些皆為用母題研究法研究中國古代文學尤其是古代小說提供了很好的范例。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在古代文學領域內進行母題研究幾乎無人問津,俄國漢學家李福清在1970年感嘆道:“中國古典文學(古典小說在內)用了哪些民間文學母題,是怎么用的,這個問題據我所知迄今尚沒有人予以探討?！崩钍险f“迄今尚沒有人予以探討”固然不確,但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