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詠懷詩》八十二首（一）全文、釋義及解析由于阮籍《詠懷詩》八十二首篇幅較長，我想系統(tǒng)地分批次研讀，能夠更深入地領略阮籍《詠懷詩》的深邃內涵。今天就開始第一部分的旅程，聚焦于第一至九首。這九首詩為整個組詩奠定了基調，充滿了對生命、時光和現(xiàn)實的憂思?！对亼言姟返谝唤M（第1-9首）其一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翻譯：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便起身坐起彈奏鳴琴。薄薄的帷帳映照著明月，清冷的涼風吹動著我的衣襟。孤獨的鴻雁在野外哀號，飛翔的鳥兒在北林中悲鳴。我徘徊不定又能看到什么？唯有深深的憂思令我獨自傷心。解析：這是八十二首的開篇，奠定了整個組詩“憂思獨傷心”的情感基調。詩人通過“不寐”、“鳴琴”、“明月”、“清風”構筑了一個清冷孤寂的夜晚場景?！肮馒櫋焙汀跋桫B”是詩人自身與在亂世中驚懼的士人的象征。全詩意境幽深，充滿了無人可訴的巨大孤獨感和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深切憂懼。其二二妃游江濱，逍遙順風翔。交甫懷環(huán)佩，婉孌有芬芳。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感激生憂思，萱草樹蘭房。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翻譯：兩位神女漫游在江邊，逍遙自在地順風翱翔。鄭交甫遇之解佩相贈，情意纏綿散發(fā)著芬芳。纏綿繾綣情深意愛，立誓千年永不相忘。她們有傾國傾城之貌，美好的容顏銘刻心腸。感激相遇卻生出憂思，萱草種在了蘭房。頭油發(fā)脂又為誰打扮，就像盼雨卻偏出朝陽。為何像金石般堅固的情誼，竟在一朝之間變得如此離傷！解析：此詩借用《列仙傳》中鄭交甫遇江妃二女的神話典故。表面寫男女情好，最終卻以離棄作結?！叭绾谓鹗唬坏└x傷！”是全詩的詩眼。詩人借此寓言，諷刺了魏晉易代之際，君臣、朋友之間那些原本看似堅如金石的盟誓和情誼，在現(xiàn)實利害面前是何等脆弱不堪一擊，表達了詩人對世態(tài)炎涼、人心易變的深刻失望。其三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翻譯：美好的樹下自然會走出小路，東園的桃樹和李樹（曾經繁花似錦）。秋風吹動著豆葉，凋零飄落就從這里開始。繁華的景象終會走向憔悴，高堂之上也會長出荊杞。驅趕著馬匹舍棄它離去，去到西山腳下隱居。自身尚且無法保全，更何況眷戀妻子兒女？寒霜覆蓋了野草，一年將盡，一切也都該結束了。解析：這是一首充滿哲理的政治寓言詩?！凹螛湎鲁甚琛庇髦覆芪赫嘣浀呐d盛；而“秋風吹飛藿”則隱喻其走向衰敗。詩人深刻地指出“繁華有憔悴”是自然與人事的必然規(guī)律。在肅殺的政治環(huán)境中，他感到“一身不自保”，因而萌生了“驅馬舍之去”的歸隱念頭。最后“凝霜被野草”的意象，更渲染出一種末世的悲涼與絕望。其四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春秋非有托，富貴焉常保？清露被皋蘭，凝霜沾野草。朝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翻譯：天馬從西北而來，原本是要馳向東方。春秋四季更替并無停歇，富貴榮華怎能常保不衰？清亮的露水沾濕了皋蘭，寒涼的霜雪覆蓋了野草。早晨還是嬌媚的少年，傍晚就變成了丑陋的老翁。倘若不是仙人王子晉，誰又能永葆青春美好？解析：此詩延續(xù)了前一首對人生無常的慨嘆。詩人以“天馬”象征時光流逝，用“春秋非有托”點明時光的無情。通過“清露”與“凝霜”、“媚少年”與“丑老”的鮮明對比，強烈地表達了生命短暫、榮華易逝的幻滅感。最后借仙人王子晉的典故，反襯出凡人無法超越生命局限的無奈與悲哀。其五平生少年時，輕薄好弦歌。西游咸陽中，趙李相經過。娛樂未終極，白日忽蹉跎。驅馬復來歸，反顧望三河。黃金百鎰盡，資用?？喽?。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翻譯：回想我平生少年之時，性情輕浮，愛好弦歌。向西游歷到咸陽城中，與趙李那般的豪俠佳人交往。歡娛享樂還沒有盡興，大好時光卻忽然虛度。驅趕著馬匹再度歸來，回頭眺望著三河之地。百鎰黃金已然耗盡，錢財用度常?？嘤谔?。（如今就像）北行走到太行山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又該如何是好？解析：此詩可視為詩人對自身早年經歷的反思?！捌缴倌陼r”的輕薄游樂，象征著對人生方向的迷失?！鞍兹蘸鲺沲伞背錆M了悔恨。最后用“資用苦多”的悖論和“太行失路”的典故（出自《戰(zhàn)國策》，魏王欲攻邯鄲，季梁以“太行失路”勸諫），深刻地表達了在復雜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中，一旦選擇錯誤，陷入迷途，便將面臨無法挽回的困境，充滿了迷茫與焦慮。其六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鉤帶。五色曜朝日，嘉賓四面會。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翻譯：昔日聽說東陵侯的瓜田，就近在長安青門外。田埂相連，阡陌交錯，大瓜小瓜子母般鉤連纏繞。五彩之色在朝陽下閃耀，嘉賓從四面八方會集而來。油脂燃燒是因能照明反遭煎熬，財富過多反而會招致禍害。做個平民百姓可以安穩(wěn)終身，恩寵俸祿哪里值得依賴？解析：此詩借用秦亡后東陵侯邵平種瓜的典故，闡發(fā)了詩人的處世哲學?！案嗷鹱约灏?，多財為患害”是點睛之筆，出自《莊子》“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指出一個人因為有才能、有財富、有地位，反而會招來殺身之禍。在當時的政治高壓下，詩人得出“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的結論，是一種明哲保身的智慧，也是對權勢富貴的徹底否定。其七炎暑惟茲夏，三旬將欲移。芳樹垂綠葉，青云自逶迤。四時更代謝，日月遞差馳。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愿睹卒歡好，不見悲別離。翻譯：炎熱的暑氣唯有這夏天，三十天過去就將要轉移。芬芳的樹木垂下綠葉，青云自在悠長地飄動。四季輪流更替變化，日月交相奔馳。我在空蕩的堂上徘徊，憂傷悲痛沒有人理解我。我但愿看到最終是歡好，不愿看見悲傷的別離。解析：此詩由自然景物的變遷，引出內心的孤獨與對美好結局的渴望。前六句寫夏去秋來、日月更迭，是自然規(guī)律的體現(xiàn)。后四句轉而寫情，“徘徊空堂上”再次呼應了第一首的孤獨意象?！扳徕蚰抑敝毖圆槐蝗死斫獾目鄲灐Ｗ詈髢删洹霸付米錃g好，不見悲別離”，表達了詩人對人事（可能暗指政治局勢或朋友情誼）能有一個圓滿結局的樸素愿望，但這愿望在現(xiàn)實中顯得如此渺茫。其八灼灼西隤日，余光照我衣?；仫L吹四壁，寒鳥相因依。周周尚銜羽，蛩蛩亦念饑。如何當路子，磬折忘所歸？為君奉天地，長恐英蕙凋。佇立望故鄉(xiāng)，顧望悢悢來。翻譯：燦爛的太陽正向西墜落，殘余的光芒照在我的衣上?；匦娘L吹動著四壁，寒涼的鳥兒相互依偎。周周鳥尚且懂得銜羽飲水（互助），蛩蛩獸也知道念及饑餓（共患難）。為何那些當權得勢的人，恭敬作揖竟忘了歸途？我為您（或指君主）奉祀天地（盡心效力），卻?？仲t才如芳蕙般凋零。我久久站立遙望故鄉(xiāng)，回頭眺望，悲苦之情涌上心來。解析：此詩情感復雜，既有對時光流逝的感傷，也有對世道人心的批判。“灼灼西隤日”是曹魏政權日薄西山的象征?！爸苤堋?、“蛩蛩”的典故，反襯出當權者（“當路子”）在爭權奪利中迷失了本性，忘卻了臣子的本分和道義。詩人雖有為國效力的心意（“為君奉天地”），卻對人才凋零、國事日非的現(xiàn)狀充滿憂慮。最后“佇立望故鄉(xiāng)”則流露出深深的歸隱之思。其九步出上東門，北望首陽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樹林。良辰在何許？凝霜沾衣襟。寒風振山岡，玄云起重陰。鳴雁飛南征，鶗鴂發(fā)哀音。素質游商聲，凄愴傷我心。翻譯：漫步走出上東門，向北眺望首陽山。山下有伯夷叔齊那樣采薇的隱士，山上有美好的樹林。良辰美景如今在何處？寒霜凝結，沾濕了我的衣襟。寒風震撼著山岡，烏云布下重重陰霾。鳴叫的大雁向南飛去，杜鵑鳥發(fā)出哀傷的聲音。蕭索的秋氣中回蕩著商聲，凄厲悲愴，傷透了我的心。解析：此詩借景抒情，意境尤為悲涼。詩人“步出上東門，北望首陽岑”，是向往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的高潔品格。然而，他所處的時代，連這樣的精神凈土似乎也難以尋覓?！傲汲皆诤卧S”的追問，得到的回答是“凝霜”、“寒風”、“玄云”、“哀音”等一系列蕭瑟凄厲的秋日景象。這一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