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聲：人性相通——史學的特質(zhì)與境界1從半坡遺址談起我是1978年初到中山大學讀書，當了30多年的海珠區(qū)居民，陳定方老師跟我說，今年論壇主題圍繞歷史，因為我對歷史有一些興趣，所以就過來了。原來在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書，特別是貨幣和物價的歷史，也關(guān)心一些歷史學的理論，因為是第一講，所以講一些比較大的問題，我自己更有興趣的是嶺南地方歷史和鄉(xiāng)村歷史文物。大家在中學時，都會學歷史，中學歷史教學我一直認為不太成功，大多數(shù)歷史老師對中學生而言不太有個人魅力，常常導致學生對歷史很厭惡，然后把學生交給我們繼續(xù)培養(yǎng)。這有很多復雜的因素，其實歷史是活的，如果到歐美去學歷史，中學歷史教學有超過一半時間在博物館、檔案館、電視臺甚至在一些資料館里完成。他們也做調(diào)查，也做家族譜研究，他們的歷史很活，我們的歷史是要背很多的東西。我們也試圖改革，但是很難，因為高考。如果我們真的把中學歷史教學做得很靈活，對不發(fā)達地區(qū)（特別是農(nóng)村地區(qū)）的孩子很不公平，他們沒有機會去檔案館、博物館，沒有機會做與歷史有關(guān)的修學旅行，如果高考不考那些東西，誰還有時間跟你去旅行？所以我們的歷史教學是比較呆板的，大家對歷史的本質(zhì)也不太懂。對于歷史的理解，與人生的閱歷成正比，正常情況下，人過了45歲，會慢慢的覺得歷史有一點用；過了55歲后會發(fā)現(xiàn)，歷史比數(shù)理化有用。所以讓沒有成年的中學生去學歷史，是很苦的。我講一些與歷史有關(guān)的基本道理。為什么題目是"人性相通"？歷史學是與人有關(guān)的學問，與人無關(guān)的歷史，不是我們要討論的。歷史學人文特質(zhì)決定歷史學有哪些重要的面向，接著會講現(xiàn)在與過去是什么關(guān)系。半坡是新中國成立后一個非常重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半坡遺址，原來在西安城東面6公里，現(xiàn)在到半坡遺址不用經(jīng)過田野了，是城市的一部分，這是新中國成立后，比較早的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屬于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距今約6000年?？梢苑譃槿糠郑壕幼^(qū)、氏族公墓區(qū)和陶窯區(qū)。大部分房屋集中分布在聚落的中心，構(gòu)成整個布局的重心。人住的地方有一條溝，一邊是墓地，一邊是陶窯區(qū)。我們現(xiàn)在去半坡參觀，呈現(xiàn)的是高低的地貌，在考古測量時，畫出來的半坡形狀，有圓的、方的。其實留下來的只是高高低低的泥土地面。人類厲害的地方是什么？我們看到一個半地下室的坑，考古學家會還原出一個三角形房子，看到一個圓形的坑，我們就能還原出一個圓形的房子，我們看到一個洞，就會假定這個洞以前是立了一個柱子的，這就是人性相通。如果人不是用肺來呼吸，而是像魚一樣用魚腮呼吸，我們馬上想到這個地方應該是蓄滿水的，我們在里面游泳。因為我們要呼吸空氣，所以這里一定不是養(yǎng)魚的魚池；緊接著我們會想到天上會下雨，所以我們肯定會想到要有一個東西來遮雨，這樣就會有屋頂。為什么屋頂不是平的？因為建筑材料沒有水泥，就用了茅草，要斜一點，水才不會流進來。而且是由下雪量決定的，下雪越大的地方，屋子越尖，不然屋頂會被大雪壓塌。所以是根據(jù)降雪量和降雨量建設(shè)的。從一個土炕還原出這樣一個房子，是因為我們假定古人的生活習性跟我們現(xiàn)在是一樣的，所以我們才會還原出這樣的一個房子，這是我們的人性相通。我們的考古學家看到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東西時，教科書可以把半坡時候人類的社會描述出來，這是我在教科書上摘錄下來的：“半坡遺址是一個母系氏族部落的聚落所在”。為什么是母系？可以找出的理由是墓地，不是一夫一妻葬在一起，常常是一個大的家族葬在一起，里面有男有女。那為什么是母系？我們假定自己在拉丁美洲甚至中國西南的一些類似葬法的部落和部族，他們沒有嚴格的一夫一妻，大家知道媽媽是誰，但是常常不知道爸爸是誰。所以我們要做一個母系氏族，我們是根據(jù)現(xiàn)在少數(shù)民族的資料而假定是母系的。“居住區(qū)是以氏族集結(jié)的小區(qū)為基礎(chǔ)，‘大房子’作為中心來組織的，這座大房子是氏族部落的公共建筑?！睘槭裁磿泄步ㄖ母拍?？現(xiàn)代人類需要公共建筑，如我們現(xiàn)在開會的會堂，這不"家"，一家一戶外，我們需要一個大家可以聚集的地方，有一個大房子，我們就假定是公共建筑?！笆献宀柯涫最I(lǐng)及一些老幼都住在這里?！崩锩鏇]有人，連骨頭都沒有，我們考古學家看到一個大的公共空間，我們就假定是一個大房子，如人民大會堂。“部落的會議、宗教活動等也在此舉行。”我們假定古人也是要開會的，就需要找一個地方開會，因為怕下雨，所以需要一個大屋子用來開會。所以看到一個大屋子，我們就馬上想到這個地方是要開會的。大屋子和外面的廣場變成整個居住區(qū)規(guī)劃結(jié)構(gòu)的核心，假定當時的人蓋房子是有規(guī)劃的。當時沒有文獻，就是所謂的專家看到高低不平的地面，就把這一個社會描畫出來了。為什么我們敢寫到教科書，孩子們要接受，因為我們假定古人的人性跟我們現(xiàn)代人的人性是一樣的。我們需要領(lǐng)導，我們要照顧小孩，我們要開會，就這樣安排出來了，這是推論，就是人性相通的意思。假定人性不相通，那我剛才所說的東西，沒有一個東西是有證據(jù)的，這與公安局破案不一樣，這是推論出來的。“壕溝為聚落的防護設(shè)施”。我們現(xiàn)在是挖一個城壕做防護，當年也是如此?！霸俳Y(jié)合對墓葬區(qū)、陶窯區(qū)布局分析，可以看出半坡氏族聚落無論其總體，還是分區(qū)，其布局都是有一定章法的。這種章法正是希望原始社會人們按照當時社會生產(chǎn)與社會意識的要求經(jīng)營聚落生活的規(guī)劃概念的反映”。這里有社會形態(tài)，社會生產(chǎn)、社會意識，有經(jīng)營部落生活，還有規(guī)劃的概念。這一系列都是現(xiàn)代人采用的概念，我們直接搬到6千年前連文字都沒有的古人身上，而且我們接受這樣的解釋。這就是歷史，歷史學就是這樣做出來的?！捌浣ㄖ问揭搀w現(xiàn)著原始人由穴居生活走向地面生活的發(fā)展過程。”因為人喜歡干燥，喜歡住在地面，不喜歡住在地底下，我們現(xiàn)代人如此，我們一般不愿意住地下室，愿意住樓上。我們假定住1米多深的人是比較落后的，住地上面的人是比較先進的，所以有一個由穴居走向地面居住的發(fā)展過程。這是歷史學家非常重要的本色，我們假定離我們六千年或者一兩萬年，雖然中間有時代的差異，當時的文化與我們不一樣，但是有一條我們可以明白，就是人性相通。假定我們現(xiàn)在喜歡的東西，當年的人也是喜歡的；現(xiàn)在我們需要的東西，當年的人也是需要的；現(xiàn)在我們感到生氣的東西，當年的人也是生氣的。這是做歷史學最基本的道理，歷史做的好與不好，核心就在于人性通與不通。2史學是關(guān)于人的學問歷史學家要用自己的心去跟過去古人的心相通，所以歷史學只是關(guān)于人的學問，這個事情就比較復雜。因為歷史這個詞，一般字面上解釋，就講過去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另外一個說法，過去發(fā)生的事我們把它寫了下來，我們就把它叫做歷史學。"歷史"兩字，指過去發(fā)生的事，有時候指對過去發(fā)生事情的記載和研究。歷史學有很多意思，集世界各種各樣的文字，英語、法語、德語等等，歷史這個詞都大概是這樣的意思。如果歷史僅僅講過去的事，就不一定與人有關(guān)。很多事情都是過去發(fā)生的，馬克思講過"世界上只有一門學問就是歷史學，關(guān)于自然的歷史，關(guān)于人類的歷史"。自然的歷史不是歷史學家能研究和有興趣研究的。我跟學生講課時，關(guān)于人的學問經(jīng)常用這樣一個例子，這是哈勃望遠鏡拍攝的星空圖像部分。假定這個星系離我們6億光年，光年聽起來是一個距離單位，光是30萬公里/秒，走了一年的距離就是一光年，6億光年，就是光線要走6億年。其實對我們來說不是距離，回到經(jīng)典物理學角度看，看到離我們6億光年的一個星系，意味著我們親眼看到6億年前發(fā)生的事情。我們在一個絕對的時空里，6億年前發(fā)生的事，光線跑了6億年，讓我們看見了。天文望遠鏡看見的事情，你常?？吹降牟粌H僅是一個空間的問題，是一個時間的問題。天文學家是不是歷史學家？不是的。中國歷史學會活動，肯定不會找“天文佬”參加。因為雖然這是過去發(fā)生的事，但是與人類社會沒有關(guān)系，歷史學家固守的是與我生活有關(guān)的，可以將心比心去設(shè)想，歷史指的是人類社會的過去，如果不是這樣，差不多所有學科的學者都是歷史學家了。天文學是一個極端，我們可以親眼看見。有時候我會跟地質(zhì)系同學去做地質(zhì)實習，基本上整個地質(zhì)學都是在做地球發(fā)展史，兩個石頭摩擦后留下什么樣的痕跡，基本上都是在看幾十萬年、幾萬年前的歷史過程，但是我們不會認為地質(zhì)學家是歷史學家。做動物進化論的人也不會認為他們是歷史學家，歷史是與人有關(guān)的學問，其他的學科也可以說是“史”，但是不是我們歷史學家所感興趣的，但是說“沒有興趣”也是一種自我保護。馬克·布洛克《歷史學家的技藝》："從本質(zhì)上說，歷史學習的對象是人，還是讓我們把它稱為人類吧。復數(shù)比單數(shù)更便于抽象，相對而言，復數(shù)的語法形態(tài)更適用于一門研究變化的科學。地形特質(zhì)、工具和機器，似乎是最正式的文獻，似乎與其締造者完全脫離，而在所有這些背后是人類。歷史學所要掌握的正是人類，做不到這一點，充其量只是博學的把戲而已。優(yōu)秀的史學家猶如神話中的巨人，他善于捕捉人類的蹤跡，人才是他追尋的目標。"馬克·布洛克，19世紀出生在法國，在斯特拉斯堡教書，他是法國最重要的一個歷史學學派，年鑒學派的奠基人。1929年與另外一位法國著名歷史學家呂西安·費弗爾，兩人共同創(chuàng)立了雜志《經(jīng)濟社會與社會史年鑒》，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到現(xiàn)在，整個國際歷史學里最偉大的一個學派，影響最深遠的一個學派，他是第一代奠基人，到現(xiàn)在是第五代了。他參加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時候他去當兵，變成了和平主義者，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創(chuàng)立了這個學派，成了歷史學的教授，緊接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他又跑去當兵，德國人打法國的人，先把巴黎打下來。他在法國未占領(lǐng)區(qū)教書，到了1942年時，德國人不滿當時英美軍隊的做法，把法國未占領(lǐng)區(qū)也占領(lǐng)了。他去參加法國地下抵抗運動，拿搶跟德國人作戰(zhàn)。在地下抵抗運動期間，在沒有參考書和參考資料的情況下，這本書另外一個書名叫《為歷史學辯護》，北師大出版社又重新再出了一版。在歷史學界里，是最近80年歷史學最基本的入門教科書之一，另一本是卡爾的《歷史是什么》，現(xiàn)在在歐美大學歷史系里，入門要讀的就是這兩本書。1944年3月底，他被蓋世太保抓到了。因為他是著名的歷史學者，當時法國的報紙都有報道。1944年6月6日諾曼底登陸，英法聯(lián)軍打到法國來了，10天后，他在一個麥田里被蓋世太保槍殺了。當時4個人一起槍殺，他邊上站了一個16歲的小男孩，那個小男孩很怕，問他說“子彈打在身上痛不痛？”他的回答是"沒事，過一會兒就好了"，最后一句話當然是“法蘭西萬歲”。其實這些人就是我們的偶像，不管是做人還是做學問，都非常值得尊敬。書中另一句名言"千言萬語，歸根結(jié)底，理解才是歷史研究的指路明燈"。解釋與理解，這兩者不一樣。解釋——它是科學的方法，而理解表達的常常是人文的情懷。我們可以解釋這個世界萬事萬物，我們可以解釋為什么地球會繞著太陽公轉(zhuǎn)，解釋不需要你的情感，不需要你心智跟研究對象的溝通和共鳴，你要找到支配你研究對象的法則或者規(guī)律，所以解釋是可以用公式表達的，這就是解釋，這是一種科學的方法。15世紀后，這樣的方法改變了我們的世界，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人類絕大多數(shù)重要的進步，都是解釋的勝利。理解——有一位學生跑來找你說考試不及格，很難受。你緊緊握著他的手說"我很理解"，理解是將心比心，是感情的交融，理解是沒有辦法用邏輯和抽象的概念去表述的。理解可以用講故事、用藝術(shù)的方法去表達，很難用一個嚴格的概念體系和邏輯去講，這是理解。這牽涉到好的歷史學家和不好的歷史學家的差別。好的歷史學家很懂得我講的"理解"的道理，他把歷史學當成人文的一個部分來處理，將心比心做到極致的人就是好的歷史學家，不好的歷史學家就是編中學歷史教科書的那幫家伙，他們就是解釋："井岡山建立革命根據(jù)地的原因，處于湖南江西兩省交接，反動統(tǒng)治力量薄弱；地形險要，易守難攻"，這沒有解決問題。各個省交界的反動統(tǒng)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很多，廣東廣西也反動統(tǒng)治力量薄弱，為什么那里沒有弄一個井岡山出來？地形險要，易守難攻的地方就更多了。為什么會在井岡山建立革命根據(jù)地？原來那里有兩幫土匪跟毛澤東關(guān)系不錯，但是這不是原因，還有很多地方有土匪，為什么不找他們，就找這兩幫土匪。就是歷史有很多的道理，不是用一個嚴格物理學的線性因果關(guān)去講的。中學歷史教科書，編得大家很難受的主要理由，就是我們在編物理學教科書，所以我們會有"因為所以"，好的歷史學家不會有這套概念。讀歷史能不能讀出智慧來？如果天天讀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大家會相信讀史使人明智嗎？不會的，只會越讀越蠢。歷史學也是一個科學，歷史學介于科學與人文之間。歷史學其他的特質(zhì)，很重要的一點，一位歷史學家的好與不好，不在科學部分，而在人文部分。陳寅恪先生的一段話，是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里講的這一段話，從中可以看出他不是很欣賞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吾人今日可依據(jù)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分”。我們把檔案送到檔案館去，會先分類，分成三十年保存，永久保存，還有不保存的，90%多是不保存的，檔案館不是保存檔案的，檔案館的作用是銷毀檔案的，所以留下來的很少，留得太多，我們也看不完。全世界的檔案館都是一樣，我到香港、印度檔案館都是一樣的，只是用法律的辦法嚴格對檔案做了分類后，合法規(guī)定哪一些檔案是可以銷毀的，就順便把它銷毀掉?！坝宕藲堄鄶嗥愿Q測其全部結(jié)構(gòu)，必須備藝術(shù)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歷史意境的想象與構(gòu)建）必須盡量與古人處在同一境界，去理解古人，你說的才不是外行話。這是非常出名的一段話，在中國做歷史學的人，基本上都知道陳寅恪的這段名言。我一直在強調(diào)歷史學是研究人的學問，我們對古人的生活，古人日常的狀態(tài)，要有一種理解和同情。3歷史學的人文特質(zhì)歷史學在科學和人文之間，更加偏重人文。為什么歷史學是人文？歷史學的產(chǎn)生源乎人類的本性。這個世界的學問分很多種，我們學了經(jīng)濟學，目標當然是要賺錢；學了政治學，當然希望當個大官或者懂得怎么運轉(zhuǎn)社會；學物理學，希望知道制造一種控制自然和為人類服務(wù)的某一種力量，很多學科對我們生活有直接的用處，這些學科在什么時候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們都知道。我們常常會講，愛因斯坦的某某書意味著現(xiàn)代物理學的出現(xiàn)，這是一類學問，對我們有直接的幫助，都是靠它們的支持，才有了今天的生活。但是有沒有一類的學問是不知道怎么來的？有。那就是人文的學問。在古代，我們前輩的前輩還不會縫衣服，只能打一頭老虎，披點皮在身上，有點遮羞又有點保暖的作用。一個男孩子喜歡一個女孩子，或者女孩子喜歡男孩子，要表達這種很難受的感情，那時候語言還不是很發(fā)達，沒有什么邏輯，所以就用充滿真情實感，非常感性沒有邏輯的語言去表達他們的感情。那個東西是什么？就是詩歌。詩歌就是有真情實感的，詩歌必須沒有邏輯，像馬克思寫給他太太的詩歌，充滿了邏輯性，所以很多真認為馬克思做一個天才經(jīng)濟學家比做一個卓越的詩人更好。這些東西就是文學的起源，文學是人類還不太懂得文字時，不懂得邏輯時，開始有文學。當時穿得很少，天氣很冷，喝了果汁，發(fā)酵了變成了乙醇，喝了后醉醺醺的就開始手舞足蹈，這就是舞蹈，這是藝術(shù)的起源。心愛的人突然沒了呼吸，怕腐爛，就要埋起來，不小心生了一個小孩，一定會考慮你從哪里來，將來會到哪里去等等這一類，由恐懼不明白，就產(chǎn)生了宗教和哲學。很多事情發(fā)生了，又怕忘記了，當時又沒有文字，又想讓下一代知道，就刻在木上，這就是刻木記事；拿個繩子打很多距離不等、形狀不同的結(jié)，就是結(jié)繩記事。刻木記事和結(jié)繩記事就是歷史學的起源。文學、歷史學、哲學、藝術(shù)、宗教等等這一類學問，是在人類還沒有進入文明社會時開始萌芽，這一類學科之所以能產(chǎn)生，之所以會存在，這與人本性最深刻部分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類學科就是所謂的人文學科，這類學科所以產(chǎn)生，可能有功利的目的，功利的目的，不是用近代發(fā)展起的理性可以把握的，是渾渾沌沌之間，每一個人有很奇怪的內(nèi)在的驅(qū)動力所產(chǎn)生出來的玩意兒，就是人性，是人的本性。人類要弄一點文學創(chuàng)作，畫一點畫或者跳一跳舞，對死亡、不可控制的自然力量，表示某一種尊敬，同時努力用各種符號把過去發(fā)生過的事情記錄下來，這一類東西是人的本性，與你要吃飯、生小孩的本性是完全一樣的，這就是人文學科的起源，與我們后來創(chuàng)造出來的學科不一樣。我們做應用化學，用來做炸藥、藥品，用來做各種各樣的日用器具；我們學了物理學，用來做汽車，做各種各樣的工程，這是真的有用處的。歷史學的人文特質(zhì)是源于人類的本性，20年前，中國有史學危機，很多人覺得做歷史學沒有前途?，F(xiàn)在中文系招生分數(shù)不錯，歷史學馬馬虎虎，哲學招得不好。大家很擔心這些學科就不見了，不會的。為什么不會？因為它真的不需要那么多人專門做這件事，而且這類學科的存在，與心里最深的東西有關(guān)，它一定會在。做歷史研究，很重要的是思想的發(fā)明，而不是知識的創(chuàng)造。思想發(fā)明重要的是改變價值觀，知識創(chuàng)造是給我們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這也是特別復雜的一個事情。誰是最偉大的思想發(fā)明者？是馬克思。雖然也有人說馬克思是全能的，在數(shù)學方面也有巨大的貢獻。也有人說馬克思是19世紀少數(shù)改變整個人類社會的人。他憑什么改變？靠思想?，F(xiàn)在為止，我國指導思想的理論基礎(chǔ)，還是他老人家發(fā)明出來的。20世紀，整個世界還有若干個像他這樣改變?nèi)祟悆r值觀的人物，在我國影響也很大，只是不在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里被提到，像涂爾干這一類人，也是用思想改變了世界的人。馬克思也是一個歷史學家，最好的幾個歷史學家會影響著我們對某一件事情重要或不重要，有用或沒用，值得和不值得的看法，會影響我們對整個世界的看法，但是不會給一個實實在在的勞動產(chǎn)品或者技術(shù)產(chǎn)品給我們。我的意思是，歷史學在本質(zhì)上是沒有用的。我常常面臨學生的問題"讀歷史有什么用？"，我第一秒肯定跟他說，一點用都沒有。"那干嘛還要讀？"，那接受著就會回答，你是不是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用的？請問一個家庭里最有用的東西是什么？當然是廁所。一家三四口人，每天輪番使用數(shù)十次，還要洗幾次澡。第二個有用的地方是廚房，一日三餐，進入頻繁。但是家里來了一個客人，一般情況下，在客廳坐下來后，你不會把最有用的地方展示給他看，說你趕快看看我的廁所，這是很有用的。假如說你家里掛了齊白石的畫，這幾條不能蒸不能煮的蝦，你會讓他看這個。齊白石的蝦有什么用？絕對沒有用，但是客人坐下來會看齊白石的蝦。很多人說我可以假冒齊白石的畫，可以賺錢。但是很多人家里掛的齊白石的畫，是不會拿去賣的。我在中山大學管招生，最困難的事情是，學生家長總認為要讓孩子讀一個有用的專業(yè)，我老是跟他說“沒有用的專業(yè)也是很好的”。我們有一堆專業(yè)是沒有用的，就像客廳里掛的齊白石的一幅畫一樣。這才是一個均衡的人類社會。做歷史學做到最好，它會改變你的思想，但是不是給你創(chuàng)造有用的知識。你要很坦然的跟人家說，我們有一堆學科沒有用。我的女兒在中山大學讀書，我讓她讀的是人類學。我回到鄉(xiāng)下去，家里老人經(jīng)常問我人類學是學什么的？我很難回答。人類學以參與的方式克服文化障礙，了解人類的心理結(jié)構(gòu)的本底。家里那堆農(nóng)村長大的老人聽得懂嗎？就只能回答“讀人類學是研究人類的，畢業(yè)出來不用去喂豬”。我們歷史學有另外一個特質(zhì)，歷史學有價值的思想，基本上是來源于個人的孤獨思考。人文學科也是如此，我們現(xiàn)在做大的工程，嫦娥幾號等等，要去到月球上，包括馬航失聯(lián)，都要依靠大團隊的合作。但是人文學科不是，人文學里最寶貴、最難得的思想，都是一個人苦思冪想出來的。"毛澤東思想"會說是黨的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但是沒有毛澤東，就只有集體智慧，也不會結(jié)晶的。馬克思主義，從來沒有人說馬克思主義是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就是馬克思一個人想出來的。作曲家也一樣，貝多芬的樂譜是他一個人寫的，弄一個工程隊是寫不出來的。很多人文藝術(shù)的作品，都是一個人想出來后，大家接受了，認可了，他就是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歷史學家。想出來后沒有人認可，那就白想了，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白想了。沒有辦法用一個團隊協(xié)作的方法去創(chuàng)造優(yōu)秀的人文思想。正因為這樣，歷史學講究加法，講究"學有所本"。他講究侍從關(guān)系，講究學派。畫畫也一樣，粵劇也一樣，你跟對了師傅就學有所本。人文學跟自然科學不一樣，理科有嚴格的學科規(guī)范，該怎么做實驗，怎么樣寫文章，怎么樣推理，怎么樣用計算機計算，這一套東西都是嚴格的。但是人文不是，每一個人的工作都是個性化的，我在大學里教書，文科的老師和理科的老師常常有矛盾的地方。理科的一篇好論文常常有五六位作者，有人做實驗，有人幫忙寫文章等等，而且學生寫了文章后，把教授的名字寫上去是很正常的，因為教授給了主意給了錢，所以論文上有幾個名字是一樣的。文科論文里面有兩個人署名就已經(jīng)太多了，如果有三個人署名，你就懷疑里面有一個人沒出過力的。而且文科最怕的事情，就是學生寫了文章把你的名字掛上去。我們好的學者，把名字去掉，看文風就能看出來。書是自己讀的，文章是自己寫的。你跟著什么老師學的，寫出來的文章，跟別的老師教出來的學生寫的文章就不一樣。這也是特別之處，也是不容易改的。很多的孤獨思考，如果沒有人認可，就白思考了。人文學科、歷史學，學術(shù)成果的檢驗，是一種理論批判的結(jié)果。一個思想被大家接受，靠的是共鳴，而不是理性的說服，這是不一樣的。自然科學的很多理論，可以因為一個關(guān)鍵的否定性實驗，一個理論就被顛覆的。新的理論如果起來了，可以用一個邏輯、理性的甚至是純數(shù)字化的數(shù)學辦法，建立一個理論的定位，而且大家就服氣了，前面的理論就不要了。而人文學科不是的，人文學科是很多理論并存，某一個理論剛好大家接受了，一下子共鳴了，就流行起來了，創(chuàng)造這個理論的人，大家就尊重他了。一個理論流行和不流行的理由在哪里？也不因為一個理論出來，另外一個理論就被滅了。學術(shù)的發(fā)展不是因為經(jīng)驗知識或邏輯意義上的取代，而是藝術(shù)意義上的超越。徐悲鴻畫馬畫得很好，但是大家不會因為喜歡徐悲鴻的馬，就不喜歡齊白石的蝦；也不會因為這一段時間某一個音樂流派盛行，另外的一個音樂流派就會取代了，這是不會的。藝術(shù)可以有很多高峰，但是不會被覆蓋。自然科學不一樣，一個理論起來后，其他的理論就被取代掉，就過時了，或者就變成錯誤了，這是歷史學的人文特質(zhì)。4過去與現(xiàn)在的永恒對話歷史學的境界，克羅齊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現(xiàn)代史，或者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意思是歷史學本質(zhì)是過去和現(xiàn)在永恒的對話。歷史學家所以對某一個歷史問題有興趣，或者說對某一個大家有興趣的歷史問題有新的體悟和新的解釋，很大的理由是因為他對現(xiàn)實的社會有某一種關(guān)懷。因為關(guān)心現(xiàn)代，所以才會去關(guān)懷歷史。歷史學的境界，很重要的理由，你是不是能夠真正的出一堆現(xiàn)在的關(guān)懷，而去問歷史的問題，你做出來的思想貢獻，是不是切中現(xiàn)代人的要害，跟他們能夠共鳴。這就是境界。所以歷史充滿不確定性，我們不斷問過去的問題，他就會不斷的給我們不同的回答。所以馬克·布洛赫講，面對百姓的好奇心，應當把史學的不確定性公布于世。史學不確定性正是史學存在的理由，它使我們的研究不斷更新。由于全新的開拓，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聲稱自己更執(zhí)著于歷史。只要不懈地努力實現(xiàn)自身價值，史學的不完善性與完美無瑕的成功，同樣是富有魅力的。我們?yōu)槭裁匆獙v史不斷進行更新？因為我們生活的時代一直在變。保羅·康納頓《社會如何記憶》的一段話，"我們對現(xiàn)在的體驗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有關(guān)過去的知識。我們在一個與過去的事情和事件有因果聯(lián)系的脈絡(luò)中體驗現(xiàn)在的世界。從而，當我們體驗現(xiàn)在的時候，會參照我們未曾體驗的事件和事物。相應于我們能夠加以追溯的不同的過去，我們對現(xiàn)在有不同的體驗。"我們之所以覺得改革開放這30年，日子過得很好，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參照系。建國后那三十年走了很曲折的路，如果沒有那樣的體驗，我們無從體驗現(xiàn)在的世界。我們國家變成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國家的力量比原來強大了很多，我們感到驕傲和自豪，是因為我們中學歷史教育告訴我們，我們從1840年后，有100多年接近亡國滅種的屈辱歷史。所以我們對現(xiàn)在的體驗，很大意義上是取決于我們對過去的體驗，對過去的體驗不同，對現(xiàn)在的體驗就不同。我剛才講的這種體驗，是我這一代人的體驗，跟90年的孩子們講這一類道理，因為他沒有前面的體驗，就沒有后面的體驗?！坝谑?，從今我推演古我就有困難：這不僅僅是因為現(xiàn)在的因素可能會影響，有人說是歪曲，我們對過去的記憶，也因為過去的因素可能會影響或歪曲我們對現(xiàn)在的體驗"。過去的記憶會歪曲我們對現(xiàn)在的體驗，現(xiàn)在會影響過去，過去會影響現(xiàn)在，這是一個辯證的過程。我舉一個例子，同學們大學畢業(yè)了，假定去海珠區(qū)政府找工作，給人事部門一份簡歷，這份簡歷表達就是你的現(xiàn)在。因為你要去找工作，要告訴區(qū)政府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簡歷怎么寫？哪一年出生，哪里人，漢族，哪一年參加共產(chǎn)黨，得了什么獎學金，參加了什么活動，學分3.5等等，大家一看這個家伙不錯，就收了。這就是拿過去定義現(xiàn)在。你拿出來的一堆東西，都是你積累下來的。但是有一些東西是你沒有寫的，比如說追過三個女朋友都失敗了，考試的時候偷偷看了邊上一眼，沒有被老師發(fā)現(xiàn)。所以你在寫這一份簡歷的時候，是有選擇的，你有目的的，你的目的是來找工作，肯定睡覺打呼嚕等這類事情就不會寫進去。但是那也是你的歷史。所以歷史跟現(xiàn)在一直是永恒的對話，這與個人體驗有關(guān)，現(xiàn)在影響過去，過去影響現(xiàn)在。若干個案：1、客家人的移民故事我們客家人一到哪里，說我是客家人，大家第一反應是你是中原來的。為什么與講廣州話的人講我是客家人，大家沒有這樣的反應？與講潮州話的人講我是客家人，也不會有你是中原來的反應？其實中國沒有一個地方的人是在本地長大的。珠江三角洲的居民都會講南雄珠璣巷；講潮州話與閩南語系人群一般講自己的祖先來自福建莆田；華北平原講的是山西洪洞縣大槐樹的故事，西南地區(qū)苗族、侗族、黎族等族群會將江西吉安府的故事。這與民族文明起源有關(guān)，這些年來考古的發(fā)現(xiàn)，在目前中國境內(nèi)所有地方，都可以找到遠古時代文明的遺址或者文化遺存。我們用文字記載下來，號稱民族文化精華部分，用漢字典籍表達的一種文化，起源于黃河流域，只不過黃河中原部分講得更頻繁一點。從我們先秦的文獻讀下去，最開始文明起源時，我們就把周邊所有地區(qū)都定義為少數(shù)族群，我們的文明以黃河中下游為中央向周邊不斷擴展的過程。所以我們嶺南地方的人，在秦朝時就開始建立郡縣，嶺南的普通老百姓完全進入國家體系是16世紀才發(fā)生的。如果我們在嶺南講我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是嶺南這里土生土長的，不是來自外地的，就意味著我是野蠻人的后代。最開始的文明人就那一小點，其他的地方也是一樣，東西南北各方，如果你說你是土著，本地生長，說明你是少數(shù)民族的后代，沒有一個漢人愿意承認自己是少數(shù)民族的后代，所以都編出了祖先從中原遷移過來的過去。所有的族譜都在做這樣一個故事，我們現(xiàn)在可以看得見的族譜，除了孔家、孟家的幾個譜外，99.99%的族譜都是16世紀以后才修的編的，16世紀之前普通人家不能建家廟，不能拜始祖，更加沒有機會修族譜。明朝嘉靖后才修族譜，那怎么知道以前是怎樣的？我經(jīng)?？紝W生，爸爸叫什么名字，基本上能講出來，爺爺叫什么名字，一半的學生知道。曾祖父叫什么名字？基本上沒有人知道，再問一下高祖叫什么，沒有人講得出來。16世紀文字還沒有深入鄉(xiāng)村的時候，大家修族譜，要往上寫22代、25代。這怎么寫上去？比如說我姓陳，在25史里面找姓陳的人連起來，就變成我的祖先了。族譜是最制度性作偽的東西，所有的族譜都是這樣做起來的。大家因為這樣的理由，一定會找到來自中原后代的結(jié)論。從中原過來有很多理由，可以是當官過來的，也可以是逃荒討飯過來的，也可能是因為戰(zhàn)亂遷移的，但是大家愿意選的還是當官過來，這樣比較榮光。而且可以在現(xiàn)代生活里可以找到本地的地位，25史也比較容易找到這些人，能進25史絕大多數(shù)是當官的，當然還有少數(shù)的盜賊，這個很少有人會選。我們所有人講自己的祖先是外地來的，最后都能追溯到中原。羅香林先生，1905年，我們廣東有一個很出名的學者，黃節(jié)《廣東鄉(xiāng)土歷史教科書》，謂"廣東種族有曰客家福佬二族，非粵種，亦菲漢種"。這個事情是根據(jù)教會的資料來的，教會為什么認為客家人不是漢人？這些傳教士，1840年后主要住在香港，1850到1860年代，在開平、恩平、臺山、新會這些地方，講廣府話的人和講客家的話打得一塌糊涂，當時正好太平天國的時候。當時清政府的做法，一開始支持客家人，后來又支持廣府人。當時住在香港的西方傳教士問周圍的人，那邊出了什么事情？人家告訴他，周圍人都是講廣州話的，講廣州話的人說自己是漢人?？图胰司驼f講廣府話的人不是漢人，是少數(shù)民族。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從17世紀開始的，“客家”是講廣州話的人對講客家話人的稱呼。講廣府話的人，在客后面加一個"家"字，是看不起的意思。到19世紀初，客家人都接受了“客家”這個稱呼，自己稱自己為“客家”。所以一直講廣州話的人，假定那幫家伙不是漢人，西方傳教士就接受了這個看法，傳教士在他們的書里，講這些人不是漢人。黃節(jié)出版《廣東鄉(xiāng)土歷史教科書》時，照樣用了這個說法。客家人里知書達禮的人那么多，突然有人說他們不是漢人，怎么受得了？結(jié)果南、韶、連、惠、潮、嘉各屬客人都聯(lián)合起來對抗。如何證明自己是漢人？大家都把族譜拿出來，族譜里寫著我的祖先是中原來的。當時客家人一出聲，黃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