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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精品文檔-下載后可編輯霍君《母親的麥田》霍君《母親的麥田》
第三十二把鐮刀
鐮刀弧度完美,刀刃兒被幾根蒼老的手指按住,以二十七度角的傾斜度,在條形磨刀石上來回摩擦。坐在矮凳上的母親,將一顆頭深深地勾下去,認真細致地磨她的第三十二把鐮刀。母親的兩道視線,從架在鼻頭上的老花鏡鏡片后邊,軟軟地流瀉出來,隨著刀刃的推移而波動。刀刃在一波一波綿綿眼神的簇擁下,更加有了起伏感,像游在水面的一彎尤物。
母親羞澀地笑了,臉頰上掛了兩抹少女般的紅暈。她看見那個人的一雙眼在刀片上閃爍。母親還真是不習慣這樣的對視,有一種灼燒的感覺,就停住手上的動作,把低垂的目光移向了別處。過了會兒,母親收回目光,見刀刃兒上干干凈凈,那個人的影子了無痕跡了。母親抿了抿嘴,從水盆里撈些水,淋在磨刀石上,繼續(xù)磨鐮刀。磨著磨著,那個人又來了,一下就牽住了母親的視線。母親的手上亂了方寸,刀刃兒差點咬傷手指頭。母親再次停下來,起身到院子里,擰開自來水龍頭,掬了幾捧水,潑在臉上。發(fā)燙的面皮被絲絲涼意侵襲后,反而更加地緋紅了。
這天是芒種。離著麥收還有七八天。在芒種這天買鐮刀,然后磨鐮刀,一直磨到割麥那天,已經形成了母親雷打不動的習慣。每一把鐮刀代表一個麥收,一個麥收一年才有一次。每一個麥收,母親都堅持買一把新鐮刀,因此,三十一個麥收過去,母親留下了三十一把鐮刀。
買鐮刀越來越費勁了。開始鎮(zhèn)上有供銷社,騎著自行車二十分鐘打一個來回。那時候鐮刀多火爆啊,家家割麥都要用。后來,收割機來了,鐮刀的行業(yè)就漸漸弱了。收割機來的頭幾年,鎮(zhèn)上還開著一家土產店鋪,里邊的各種經營里有鐮刀的一個份額。再后來,土產店鋪不景氣關張了,母親買鐮刀就曲折了很多。要到縣城的土產店去買,可是,母親的腿不行了,一下子騎幾十里的路受不了。母親又不愿意托人去買,于她而言,買鐮刀是多么隆重的一個儀式,怎么可能缺席呢?母親就打車,一來回要幾十塊錢。村里人都以為母親腦子出了毛病,村里只她一家不用收割機不說,買把鐮刀還如此高調,車接車送的。節(jié)儉了大半輩子的人,怎么就奢侈起來了呢?
讓母親高興的是,最近幾年,城里的班車通到了村頭。這樣,母親就不用打車了,花不多的車費,就可以把鐮刀買了。今天一大早,母親就起來收拾自己,準備去買她的第三十二把鐮刀。盼了一年,終于盼到芒種了,母親抑制不住地興奮。在穿衣鏡前,一件一件地試穿女兒給她買的衣服。那件兒,顯得膚色暗了,這件兒,和下身不搭配。幾經抉擇,母親終于挑中了一件深紅色的T恤衫。鏡子里的母親朝著鏡子外的母親笑,鏡子外的母親對著鏡子里的母親說,我可走了?鏡子里的母親微微頷首,意思是你走吧。母親這才出了家門,剛剛跨出門口,口袋兒里的手機就響了。不用看,肯定是北京的女兒打來的。果然,母親按下接聽鍵后,傳來女兒的聲音,媽,路上注意點兒。
然后,就掛了。
女兒知道這一天的母親肯定進城,會在這一天給母親打一個提示電話。從女兒的語氣中,母親聽出來,女兒對自己的行為也是默認了。出了家門的母親,迎著東方的太陽,往村頭停班車的小廣場走。陽光很燦爛,母親的心情也很燦爛。但是母親努力地壓抑著燦爛的心情,只釋放出一絲絲來,綴在嘴角的一粒小酒窩上。等班車,坐上班車,一直到進了城,下了班車,見熟識的鄉(xiāng)人都從她的身邊走干凈了,母親才徹底放松了,將滿心的燦爛懸掛在臉上。只這樣,母親還不滿足,在走向土產店的這段路上,母親不斷地向過往的行人打招呼。
嗨,大妹子,該麥收了,我去買把鐮刀!
嗨,大兄弟,該麥收了啊,我去土產店買鐮刀!
嗨,她大姨兒,我去買把鐮刀,好割麥!
……
母親的熱情,母親的燦爛,讓大家錯愕。這一定是某個熟悉自己的人,卻一時在記憶里搜索不出關于她的蹤跡來。如此想法的人,只得隱去前邊的稱謂,含糊地回應一句,是啊,麥子都該割了,您慢點走啊。為彌補模糊的回應,也盡量在臉上堆積出燦爛的笑臉。另一部分人認為母親是認錯人了,多數也還能出于禮貌,回報以一個輕輕的點頭,或者一個淡淡的微笑。當然也有吝嗇點頭和微笑的人。母親好像并不介意大家是如何的一個態(tài)度,單方面地,一廂情愿地傳遞她的喜悅。
第一把鐮刀
背著第三十二把鐮刀回家的母親,在踏上班車前,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看看激動的痕跡是否過于濃重了。離著車站不遠,有一個小公園,公園北側是一個荷花池。母親假裝賞景,進了小公園,把視線依次掛在略過的景物上。每一個“掛”都是匆忙的、膚淺的,甚至都沒看清景物的具體模樣,就忙著把視線摘下來。母親畢竟不是演員,腳下的步子暴露了她的急切。近了荷花池,母親卻發(fā)現池子用石頭砌成的坡有一些陡,下去不容易,上來更不容易。再看,池子上有一個親水平臺,母親懷著峰回路轉的小愜意,扶著木質欄桿踏了上去。池子里的睡蓮,精神煥發(fā)地取悅母親的關注。它怎知母親的心事呢,心滿滿的,眼睛亦滿滿的,再盛不下任何的其他。母親攀著欄桿,將視線拋向水面,在這一朵睡蓮與那一朵睡蓮的縫隙中,尋得一小方清凈。母親在一小方清凈中,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另一個她,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眼底藏著一顆星星。沒有心理準備的母親,與它乍一對視,被輕輕地燒灼了一下,有了些許的痛感。在那一剎那,母親給了自己一個嘲笑,明明是想看看自己有多么幸福,還非得找一個什么別的借口。母親盡管這樣想,還是盡最大的力量,讓眼底鋒利的光芒變得柔和些。平臺上的母親,向平臺下的母親發(fā)號施令,讓她聽她的指揮。平臺下的母親很是頑劣,依仗著一米半的距離,只管我行我素。幾次三番下來,平臺上的母親,都沒能奈何平臺下的母親。
這時,一個浮游生物優(yōu)雅地游過來,游到母親那方清凈的區(qū)域時,不曉得是被晶亮亮的光束嚇到了,還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是突然驚懼了,憮然躍出水面,在半空極其短暫地停留后,又憮然扎進水里不見了。它這一跳一扎,足以叨擾了母親的那方清凈。清凈瞬間迷亂了,模糊了母親的幸福??床磺辶?,哈哈,看不清了。母親叨念著,下了親水平臺,往車站走。步態(tài)果然從容很多。
到家了。
之前的三十一把鐮刀,擺放在東屋的一只舊躺柜上。它們一字型地排開,刀柄對著刀柄,刀頭對著刀頭。以東邊為最小的順序號,往西漸次地增大,從一號到三十一號。新買的第三十二號新鐮刀,暫時還不能加入到這個行列。它還沒有開刃,還沒有經歷一場特別的麥收。母親將新買的第三十二把鐮刀抱在懷里,逐一審閱栗色躺柜上的鐮刀,自西往東,從大到小。最后停滯在一號鐮刀上。一號鐮刀,是一個旅程的開啟,意味深遠。它也是母親親手磨出來的,磨它的時候,母親是絕望的,還不知道它會帶來以后的種種。
是絕望。
母親還不會磨鐮刀。在磨它之前,鐮刀都是家里的男人磨的。也是在芒種那天,母親說找人去磨,炕上的自家男人就罵母親,這次找別人磨了,下次下下次呢,難不成麥子也讓人替你割了?為啥呢,是不是去找哪個光棍子?然后,自家的男人越罵越離譜,母親的祖宗八代都被無辜地牽扯出來了。母親瞅了瞅驚駭的小小的女兒,平靜地對自家的男人說,不就是磨鐮刀么,我磨,只是你別再往外噴糞了。
母親找來磨刀石,用盆子打了水,坐在自家男人的炕沿兒下。自家男人使勁伸長了頸子,指揮母親磨鐮刀。偏偏,鐮刀像大騾子大馬一樣,是欺負弱小的女人的。刀刃兒不是刀刃兒,好像一張和母親有深仇大恨的嘴巴,一下一下地啃噬母親的手指。自家的男人見了鮮紅的血液,立即紅了眼珠子,瘦成一條線的身子,凌亂地大幅度起伏著。尤其是肚腹的部位,氣球似的,轟隆隆鼓脹起來,靠著鼓脹的力量,送來自家男人最得意的咒罵。自家男人從罵母親的笨,轉折到母親的克夫。自家男人找算命瞎子算了一卦,報上生辰八字后,算命瞎子一番掐算后,得出一個結論:男人突發(fā)惡疾,皆是女人命硬造成。從此,母親再無安寧之日。自家男人罵著罵著,忽然停歇了會子,將比鐮刀鋒利百倍的一種鋒利,從鼓凸的眼睛里放逐出來,橫在母親的脖頸上。死女人,你記住了,我不會輕易被你克死的,我要使勁地活著,使勁地罵你,折磨你。還有,就算我哪天死了,我的魂也不走,藏在你被窩兒里,嚇死你。
只有七歲的女兒嚇得哭泣起來。母親將女兒攬過來,放在她的腿上,繼續(xù)磨她的第一把鐮刀。
刀刃兒在被染紅的磨刀石上行走,步履踉蹌,發(fā)出不均勻的沙沙聲。
沙……沙沙沙……沙沙……
更像是壞掉嗓子的嘶鳴。
那個人那個人
母親哪里會想到,美好是從絕望里生長出來的。絕望是最苦的一種土壤,能夠結出甜蜜的果實。
抱著第一把自己親自磨好的鐮刀,母親去割麥。一家人的麥,只有自己割,因此母親起得很早。整個村子還在深度睡眠中,膽小的母親輕著腳步,好像怕打擾了自己。往麥地走的母親,心情一部分是膽怯,一部分是憤恨,一部分……是什么呢?母親說不清。突然,路邊的雜草被什么東西驚擾了,慌亂地晃動起來,這一棵與那一棵觸碰,發(fā)出驚悚的簌簌聲。母親“嗖”地從懷抱里拔出鐮刀,雙手擎著刀柄,厲聲喝道:管你啥個鬼,出來送死!回應母親的是簌簌聲,它更加地急促,更加地激烈了。凝神細看,雜草的碰撞是有方向的,朝著離母親更遠的距離逶迤而去。隨之,把簌簌聲也帶遠了。母親這才感覺出自己的雙腿是酥軟的,有些支撐不住自己瘦小的身軀。她多想轉身回去,可是,她有這個權利么?深深地吸了一口被露水打濕的空氣,母親開始往黑暗的深處走。
那把鐮刀一直被母親擎在胸前。鋒利的刀刃兒割破了夜的幕布,避讓出一條通達的小路。
路徑太熟悉了,母親閉著眼也不會走錯。大約做一頓不復雜的餐飯的工夫,母親站在了自家麥田里。一路都是麥香氣味,自家的麥和別人家的麥沒有區(qū)別,卻多了一份親切感。麥和人一樣,因為是自家的,才生出溫馨來。母親呸了一口,覺得自己的比喻并不完全正確。因為,仇恨她的那個男人也是自家的。割麥前,母親坐在地頭的田埂上,從口袋兒里摸出一顆劣質紙煙,叼在唇上點燃了。母親并不饞煙,一個人下地時養(yǎng)成了習慣,干活前抽上一顆,會把分散的精力凝聚起來,干起活來才虎虎生風。
抽完了,母親掂起鐮刀,左手俘獲一縷麥,右手的鐮送上去,“刷”地一下子,那縷麥便匍匐在大地上了。母親在心里給了自己一個贊,以示對速度的滿意。接下來,哈下腰身,和鐮刀合謀,打響一場關于麥的殲滅戰(zhàn)。除了捆扎麥個子,母親一直沒有直腰,一直向前,向前。她不敢停下來,要一鼓作氣,怕一停下來身子會散架。母親再一次直起腰來,將兩把麥子在手里一擰,擰成捆扎麥個子的繩索。母親本能地將視線放出去,在平面的麥上奔跑,衡量一下盡頭還有多遠。此時,夜色稀薄了很多,朦朧中,母親吃驚地發(fā)現,遠處的麥在搖動。而且,搖動是行進式的,在一點一點地縮小和她之間的距離。母親的第一反應是誰在偷麥。條件反射般,母親張大了嘴巴,想吼出剛勁的一嗓子,嚇退偷麥的賊人。與此同時,手里的鐮刀也高高地舉起來,變成一柄可抵御可進攻的武器。就要從喉管里噴射而出了,母親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閉合了嘴巴,奮勇攔截住脫韁的吼聲。此時母親已經清醒地意識到,吼聲不沖出去還好,一旦沖出去就暴露了,讓賊人很容易就辨析出來,不過是毫無殺傷力的棉團兒。如此一來,就把自己置于危險之中了。而賊人是隱秘的,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大的能量。
危急中,母親倒生出冷靜來。她蟄伏在麥海里,靜靜地觀察著對方的行為。一會兒,母親有了收獲,與她相向而進的麥,倒伏的動作是沉穩(wěn)和有秩序的。一看就是老莊稼把式的活兒,是一種有節(jié)奏的推進。上一把麥的倒伏,與下一把麥的倒伏,像相連的兩個音符,一個是“哆”,一個是“來”。出嫁前在鄉(xiāng)里宣傳隊呆過的母親,粗通音律,認識“哆來咪發(fā)嗦拉西”。
村里把麥割出這般水平的,不多。手法有些像那個人。母親在臺上演出,有一個觀眾出現的頻率最高,奇怪的是,每當母親把目光投放他身上,他的眼神就躲開了母親。慢慢的,母親就對他有了印象。出嫁后,第一次在村里看見他,母親心里一個驚呼,這不是那個人么?那個人并沒有與母親搭話的意思,拐出母親的目光,走了。后來,母親下地干活,總是經過那個人家的地。那個人割麥的手藝真是好,看著他割麥,簡直就是在看一場精彩的演出。
是那個人么?
好奇心給母親注入無窮的動力,手里的鐮刀熱情似火,一叢叢成熟的麥為之獻身。近了,近了。母親已經聽見來自對面的“刷刷”割麥聲。噢,那不是割麥聲,而是美妙的音符在大地上跳躍。很多年沒有唱歌的母親,突然間動了一展歌喉的欲念。母親壓抑著,努力地壓抑著,只負責給麥以熱烈的死亡之吻。
長長麥壟的最后一把麥,母親伸左手去俘獲它。另一只粗糙的大手也正伸出來,去俘獲它。天色漸白,母親清晰地看到那只手掌的厚度,以及手背上鼓凸的雄性特質明顯的青筋。她的手就要觸碰到他的手了,他的手也就要觸碰到她的手了。幾乎同時,她和他的手都停滯了,中間隔著一把麥。母親主動打破停滯的僵局,直起身子,把最后一把麥讓給對方。
那個人,是的,那個人。他的眼睛在最后一把麥上,鐮刀在最后一把麥上。最后一把麥以紳士的姿勢倒地后,那個人默默地收了鐮刀,向著泛出白光的東方而去。
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母親。仿佛母親是不存在的。
自家的男人
母親磨第四把鐮刀的時候,自家的男人死了。
看著躺柜上的第四把鐮刀,母親認真地想了想,它的存在是否包含有悲傷等情緒。結果是肯定的:沒有。它不像第一把鐮刀那么復雜,只是和其他鐮刀一樣,單純地為那個人而存在。母親也想從它身上找出哀傷的痕跡,然而,每一次的尋找總是不盡如人意。最初的一些年頭,母親的確有些許的惶恐。它和自家男人的死亡有關,無論怎樣,哀傷的情緒多少要有的。難道是自己不夠善良么?母親很是深刻地責備著自己。后來,母親想明白了,不仇恨自家的男人,就是對自家男人最好的回報了。
那天芒種,母親從鎮(zhèn)上買回來第四把鐮刀,還沒進門就聽見自家男人的罵聲。瘦成一堆干骨頭的自家男人,罵人的聲音卻很響亮。他說我日你的媽,年年割麥年年買新鐮,你就是敗家來的。我日你個媽,你就是憋得難受,到人多的地方浪去……內心藏著喜悅的母親,并不理會自家男人的謾罵。她找出磨刀石,打了磨刀水,坐在小矮凳上磨刀。第四把鐮,母親已經能夠精準地使用二十七度夾角。自家的男人大概太寂寞了,想讓母親到他屋子里來磨刀,但是,自家男人早已不會使用平和的語氣說話,張口便是惡言,沒我指揮,你會磨你媽個x!母親依舊不理會自家的男人。
這個季節(jié)正是蚊子成批下來的時候,門口掛上了擋蚊子的竹簾。自家的男人把一顆骷髏頭伸出去,剛好可以看見坐在堂屋磨鐮的母親。他看見的不是全部的母親,竹簾把母親分割成條狀??p隙剛好可以看見母親的眼睛,母親眼睛里的動人光彩,自家男人看得清清楚楚。麥收,是豐收的代名詞,對每一個即將經歷豐收的人來說,不亞于一場艱苦的戰(zhàn)役。根本不是電視上演的那樣,到處一派喜洋洋的氣象。自家的男人還記得,母親第一次磨鐮刀,那時的母親表面是寧靜的,她的眼神里沒有光彩。光彩,而且是那么饞人的光彩。他一直都想從這個女人的眼睛看到這樣的光彩,可是他等了十年,終于等得沒有耐心了。
自家的男人不笨,他知道母親眼睛里的光彩,是因為愛情煥發(fā)出來的。想當初,他第一眼看見母親時,自己的眼睛也一定綻放了這樣的光彩。自家的男人被母親眼里的光彩嚇到了,他想沖出去抽打母親,把母親眼睛里的光彩打碎。讓自家男人傷心欲絕的是,他今生再也無法達成這個簡單的心愿。于是,他哭了?!皣聡隆钡乜奁?,把自己哭成了小嬰兒。
自家男人的哭泣破壞了母親磨刀的情致。母親很是驚詫,這是她第一次聽見自家男人哭泣。那么強勢的一個人,居然也會哭泣。逐漸走向死亡的這個過程,也沒見他落下一顆淚。母親暫時停止了磨第四把鐮刀,挑開竹簾子進屋,切近了自家的男人,不說話地看著他。等著他對她訴說需求。那一瞬的母親,內心充滿無限的同情。作為一個人,來人世一遭真的不容易。自家的男人止了哭泣,對母親說,我可能要死了,有些事要和你交代,你過來,我沒多少力氣說話了。
自家的男人說這話,母親便紅了眼圈,咋說他也是孩子的爸爸,咋說也在一個鍋里吃了十多年的飯。甚至,母親產生了一絲愧疚,為她心里揣著的那個和麥相關的幸福。母親俯下身子,做好了傾聽的準備。突然,自家男人的嘴巴從炕上跳起來,一口叼住母親垂下的左乳頭?!鞍パ健蹦赣H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自家男人的嘴松開母親的乳頭時,血鋪展在母親的暗花襯衣上,十二萬分的醒目。
自家男人冷笑,我咬了你,是給你留了一個記號,活著是我媳婦,做鬼還是我媳婦。我一個人的媳婦……一個人的……別人,動動念頭都不行……不行……血沫子順著自家男人的嘴角溢出來,自家男人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將血抹子重新送回嘴巴里,發(fā)出香甜的“嘖嘖”聲。
母親也笑了,是放松的笑。她不用再同情他,不用再對他有任何的歉意。
一整個晚上,自家男人都在絮絮叨叨,媽的,我的東西,誰也別想碰。我不死,使勁活著看著你個死娘們……你死我也不死,把我克死嘍,沒門……后來,自家男人終于累了,聲音漸漸弱下去,弱下去。
瘋狂的收割機
磨第三十二把鐮,到了差不多四五天的時候,馬路上忽然傳來機器的轟鳴聲。母親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以為是跨省作業(yè)的收割機來了。再側著耳朵細致地辨別,卻不是。母親一顆怦怦跳躍的心,這才安穩(wěn)下來。
收割機第一次進村,已經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也是芒種過后沒有幾天,馬路上傳來“隆隆”的聲音。然后,就聽街坊四鄰在傳遞一個消息,割麥子,有機器了。聽說效果挺好的,我們用機器,你們用么?你們用,我們就用。也有表示不用的,但是開機器的人說,一塊地最好都用,隔三差五的機器沒法開進來。這樣一來,用的都把目光投向不用的,意思是你可別拖后腿啊。一個村子住著,人還是講鄰里情分的,不用的終究被看得失去了立場。只有母親除外。
母親堅持用鐮刀割。那時的母親生活還是困窘的,女兒正在北京讀大學。和母親的麥田做鄰居的人說,沒事的,沒事的,你家的工錢我先墊上。母親還是不依。鄰居又說,啥時有啥時還,沒有就不要了。母親依舊不松口??偸怯嘘P鍵的人物,喜歡在關鍵的時刻出現,死去的自家男人的本家,適時地跳出來扮演家長的角色。就用收割機,別聽她的,婦人之見,我做主了。
割吧。割吧。
收割機開進了麥地,日夜作業(yè)。喧鬧,二十四小時不停歇地襲擊了小村。小村呈現出從未有的亢奮與疲憊。機器開到母親的麥田,就要進入了,突然,器械手發(fā)現麥地里長出一棵特殊的麥。麥有嘴巴,有眼睛,有手臂。一束光亮打在麥的局部上,局部類似人的脖頸,一把亮閃閃的鐮橫亙在脖頸上。器械手險些就要暈厥過去了,定了定靈魂,才看出來,特殊的麥不是一棵麥,而是一個人。光亮從手電筒里發(fā)射出來,把架在脖頸上的鐮映照得寒光四射。
那個人是母親。
母親沉默著,用鐮說話。器械手聽見鐮說,你敢過來,我就像割麥一樣割了這個女人。
器械手還沒反應過來,他操作的收割機就瘋了,自作主張地加大油門,調轉身子,在田野里一通狂奔。如同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瘋婆子,邊狂奔,邊發(fā)出神經質的嗚鳴。
母親最終保住了自己的麥田。收割機的轟鳴聲遠去了,整個麥田里只剩下母親的一片麥,孤獨地站立著。
勝利的母親,內心卻是忐忑的。她不知道她的堅定會換來什么,那個人還會出現在麥田的另一端么?因為走了心思,母親手里的鐮思維有些凌亂,有幾次差點判斷錯誤,誤把母親的腿當成麥割了。母親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遠處,耳朵如同兩只夜蝴蝶,沿著麥飛翔,捕獲最美妙的刷刷聲。母親不敢直起身子去探望,她怕收獲的只是滿眼的夜色。夜蝴蝶把接收的信號調整到最強,然而,麥的另一端安安靜靜的。夜蝴蝶是多么地憂傷,簡直喪失了繼續(xù)飛翔的勇氣。也許太遠了,是自己飛翔的力量不夠吧。兩只夜蝴蝶彼此安慰著。好吧,那就繼續(xù)飛翔。
“刷,刷,刷……”唱歌一樣的刷刷聲。盡管非常微弱,但是夜蝴蝶牢牢地捕捉到了它們。夜蝴蝶停止了飛翔,等待刷刷的聲音向自己慢慢地靠近。而那聲音,也從微弱漸次強勁。“刷,刷,刷。”“刷,刷,刷。”聽吧,這才是世上最悅耳的歌謠。
母親不知道自己該幸福地笑,還是該激動地哭,就使勁地割麥。
最后的麥
母親把磨好的第三十二把鐮,和躺柜上另外三十一把排列在一起。新磨好的鐮新氣象,和舊鐮相比較,顯得威風凜凜。舊鐮刀一點也不嫉妒,它們知道,在母親的眼睛里,不會厚此薄彼。母親看大家的眼神,都是一個溫度。
差不多已經是夜里十一點了。電話鈴蠻橫地打破了屋子的靜。
又沒睡吧?
睡了。
再不聽話,我就燒了您的麥子,把您綁到北京來。
聽話呢,聽話呢。
掛了電話,母親真就上了炕,躺下來。母親想,女兒怕是早就看出了什么,只是不說破。母親特別怕女兒說出什么來,一旦那樣,她將不知道如何回復女兒。好在,女兒沒有??磥?,女兒在有意成全她。
母親把目光投向窗子外邊,密密麻麻的星斗,預示著明天是個響晴的天。明天,是啊,明天。母親準備明天就開始割麥了,趕在收割機進村前把麥割完,這樣就不會礙街坊四鄰的事兒。母親趕在收割機進村前割麥的習慣,是從收割機開始進村的第二年養(yǎng)成的。實在是太神奇了,所有的決定都是在母親內心完成的,那個人竟然知道母親哪天割麥,會讓動聽的刷刷聲毫無差錯地出現。
三十多年了啊,那個人就是母親,母親就是那個人。母親打開雙臂,結結實實地把自己環(huán)抱住。這是那個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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