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形象的溯源與流變

動脈，一個虛構的人物，《紅樓夢》誕生了200多年。人們對玉林感到困惑了200多年。在過去的200年里，關于玉林研究的書籍和文章很難計數(shù)。據(jù)粗略統(tǒng)計,從1912年至今,公開發(fā)表專論林黛玉的文章就有600多篇。幾乎所有的《紅樓夢》研究專著和其他有關《紅樓夢》的書籍,包括中國小說史、文學史教材等都有論述林黛玉的內容。由于這一形象的復雜性,以及時代風氣的變動,研究或評說者的立場趣味相異,得出的認識或看法自然也就千差萬別,因而很有必要對林黛玉形象研究做出系統(tǒng)的梳理和總結。一關于莎玉的形象模型關于林黛玉的原型,紅學索隱派眾說紛紜,或謂男,或謂女,或謂某皇后,或謂某大臣,或者說作者自己,都有著明顯的穿鑿附會的成分。從乾隆年間到清未民初的這段時間里,所出現(xiàn)的《紅樓夢》研究多是一些評點或批注,還有一些散落在筆記雜記里,這些文字中有一些關于林黛玉形象成因的分析。嘉慶年間二知道人在《紅樓夢說夢》中曾說:黛玉美而善為疾態(tài),殊可人憐。荷鋤葬花,開千古未有之奇,固屬雅人深致,亦深情者有托而然也。惟是花落於茵者,女公子掃而葬之,至於關籬落而墜於溷者,女公子亦將沐而薰之,瘞之凈土乎?千古傷心人同聲一哭矣。(1)將黛玉葬花的原因歸于雅人深致,深情所托?！把湃松钪隆笔枪糯鷮ξ娜耸看蠓虻某Ｒ娖吩u,“深情者有所托”應是脫于湯顯祖關于杜麗娘的評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還曾用“大觀園,醋海也。醋中之尖刻者,黛玉也”等文字對黛玉性格成因加以概括,有著濃厚的主觀色彩。晚清時期,關于黛玉性格成因,許伯謙有這樣一段批評:況黛玉以寶釵之奸,郁未得志,口頭吐露,事或有之,蓋人當歷境未亨,往往形之歌詠。《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圣賢且如此,況兒女乎!(2)這一段本是對尊薛貶林派的反駁,但同時也說明了許伯謙對黛玉性格成因的理解,把原因歸以“《詩》三百,大抵圣賢發(fā)憤所作”這樣一個至高點,還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對黛玉與古代文士心理上的關聯(lián)與認同。除此之外,還有涂瀛《紅樓夢論贊》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3)的古語來解釋黛玉的遭際與命運。對《紅樓夢》進行索隱式的解讀,這種奇特的闡釋現(xiàn)象從《紅樓夢》誕生之日起即相隨而生?！都t樓夢》開篇第一段話便是“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4)真事隱去,假語存焉,成了解謎式閱讀的依據(jù)。而最早以文字形式出現(xiàn)的索隱論述,是趙烈文在《能靜居筆記》中提出的“明珠家事”說,據(jù)記載這還是乾隆皇帝看過《紅樓夢》以后說“此蓋為明珠家事也”。(5)而乾隆五十四年雜評家周春在《閱〈紅樓夢〉隨筆》中提出的“張侯家世說”,雖然筆墨不多,但也有關于原型的推測:“‘黛玉’二字,未詳其義。或云即‘碧玉’之別,蓋取偷嫁汝南之意,恐未必然?！?6)這樣的解讀方式淵源已久,闡發(fā)春秋筆法的微言大義之時便已開始,隨著人們對《紅樓夢》研究的不斷深入,篇幅逐漸增長,論述也逐漸系統(tǒng),索隱的研究方法也漸入研究者視野?！都t樓夢》究竟影射誰家?所隱何事?這都是該派學者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而黛玉形象的原型是誰,也是索隱派必須闡釋清楚的一個重要關鍵。1916年王夢阮與沈瓶庵所著《紅樓夢索隱》,意在佐證《紅樓夢》所寫是清世祖之事,黛玉原型董小宛便成為這一說法的重要力證,作者用大段文字說明黛玉原型為何是董小宛: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綠之意也。小宛書名,每去玉旁,專書宛,故黛玉命名,特去宛旁,專名玉,平分各半之意也。且小宛蘇人,黛玉亦蘇人。小宛在如皋,黛玉亦在揚州。小宛來自鹽官,黛玉來自巡鹽御史之署。巡鹽御史即為鹽官,二字謎語趣甚。小宛入宮,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京,年只十三余,恰得小宛之半。老少相形,抑亦謔矣。不特此也,小宛愛梅,故黛玉愛竹;小宛善曲,故黛玉善琴;小宛善病,故黛玉亦善病;小宛癖月,故黛玉亦癖月;小宛善栽種,故黛玉愛葬花;小宛能烹調,故黛玉善裁剪;小宛能飲不飲,故黛玉最不能飲;小宛愛聞異香,故黛玉雅愛焚香;小宛熟讀楚詞,故黛玉好擬樂府;小宛愛義山集,故黛玉熟玉溪詩;小宛有奩艷集之編,故黛玉有五美吟之作;小宛行動不離書史,故黛玉臥室有若書房。且小宛游金山時,人以為江妃踏波而上,故黛玉號瀟湘妃子。瀟湘妃子之義,實從江妃二字得來,不然閨人斷無以妃自名名人者,蓋有本也。況小宛實為貴妃,故黛玉不但有妃子之稱,且現(xiàn)妃子之服。又小宛著西洋褪紅衫,人驚絕艷,故瀟湘窗幀,獨言茜紗,有意關合處也。(7)作者結合寶玉為黛玉出家的情節(jié)去解釋清世祖出家的原因,更覺可信。作者試圖用這樣的對比,讓讀者認為林黛玉就是董小宛,接受《紅樓夢》其實是在側面描寫順治與董鄂妃的觀點。但這樣的原型臆測法本就有臆斷之嫌,僅董小宛與董鄂妃并非一人這一點便足以駁倒全部。但這本書在當時的影響十分巨大,紅學索隱派的名稱也正是由此而來。但是客觀來說,書中評論雖然有些牽強,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了林黛玉形象對董小宛的承襲,也有相當?shù)暮侠碇?例如書中這樣寫道:小宛與黛玉,均善病工愁,大有西泠美人之態(tài)。故曰顰顰,故曰妃子。小宛一見辟疆,便曰:“異人,異人!”黛玉一見寶玉,但大吃一驚,亦是有意映照。(8)而在蔡元培筆下,《紅樓夢》成了一部帶有民族主義的政治小說,《石頭記索隱》中寫道:《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瓡屑t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寶玉有愛紅之癖,言以滿人而愛漢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漢人唾余也……初不愿滿人漸染漢俗。其后雍、乾諸朝亦時時申誡之。故第十九回“襲人勸寶玉道:‘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又“黛玉見寶玉腮上血漬,詢知為淘澄胭脂膏子所濺,謂為帶出幌子,吹到舅舅耳里,使大家不干凈惹氣。”皆此意。(9)在蔡元培這樣的解釋推測下,黛玉所映射的竟然是著名學者朱彝尊,蔡元培先生是這樣解釋的:林黛玉,影朱竹垞也,絳珠影其氏也,居瀟湘館,影其竹垞之號也。竹垞生于秀水,故絳珠草生于靈河岸上……(10)黛玉的原型成了一名男性。這讓讀者從心理上便無法接受,而他之后的闡述筆墨不多,用史實與書內情節(jié)相對比的方法進行論證,例如書中以“竹垞客游南北,必橐載十三經(jīng)、二十一史以自隨。已而游京師,孫退谷過其寓,見插架書,謂人曰:‘吾見客長安者,務攀援馳逐,車塵蓬勃間。不廢著述者,惟秀水朱十一人而已。”(11)去對照葬父回來,“黛玉帶了許多書籍來”,以及“劉老老到瀟湘館,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書,劉老老道:‘這必定是那一位哥兒的書房了。’”(12)小說畢竟是小說,若將它賦予太多的歷史與政治色彩,那作品的藝術性與真實價值必然也會被混淆迷失。在鄧狂言的《紅樓夢釋真》中,為了宣揚作者的民族主義思想,黛玉的原型被闡釋為董小宛、董鄂妃、孝賢皇后富察氏、方苞等多個人物,并逐一展開論證。例如從人之常情角度分析黛玉與董小宛是同一人:“小宛南人,墳墓在焉,故夫在焉,焉得不思南歸。不思南歸者,非人情也。即平日不思,而將死時天良發(fā)現(xiàn),又焉能淡然忘之。”(13)說黛玉是朝臣方苞時,又這樣解釋道:“黛玉之以朝臣混之,混之以方苞。苞也,靈皋也;絳珠,仙草也;甘露也,淚也。一而二,二而一也?！?14)寶玉杜撰的耗子洞說法也被闡釋成是滿人對漢人趁火打劫,連拿黛玉打趣的香玉說法,也被解釋為:“寶玉把黛玉當成真正的香玉,圣祖又愛方苞能作古文特出之才,亦足印證?！?15)此外《譚瀛室筆記》(佚名)認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與副冊寫的是和珅的二十四位姬妾;俞樾《茶香室三鈔》中認為十二金釵對應的是趙金燕等十二位名妓;徐珂《清稗類鈔·著述類》中認為十二金釵是雍正、乾隆之前的六王七王南下用兵所得佳麗。另有成之《評紅樓夢》站在王國維《紅樓夢評論》基礎上,認為十二金釵代表了世界上十二種人物與所受苦難。一直到1927年壽鵬飛的《紅樓夢本事辨證》,依舊沿襲蔡元培的政治小說觀點,對林黛玉的原型進行索隱:林黛玉者,廢太子理親王胤礽影子也。胤礽為皇二子,故姓林。林者二木,二木云者,木為十八之合,兩個十八為三十六,康熙三十六子,恰合二木之數(shù)。而理王為三十六子中之一人也?！镑煊瘛闭?乃“代理”二字之分合也。(16)二關于玉林形象與機關形象的傳承與發(fā)展在索隱派風行之時,也有許多學者將追溯林黛玉原型的目光投向馮小青。1929年玉諾曾在《林黛玉與馮小青》中指出二者關聯(lián):那黛玉對著鏡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正是:“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蹦景妗都t樓夢》的半頁靜展在眼前,使我想起《十才女》中對影絮絮私語的小青。走馬看花的讀幾回,知道《紅樓夢》作者不僅引了小青的詩句,在林黛玉整個生活里,處處都流露著“小青”的身分。(17)之后錢鐘書在1979年《管錐編》中也指出“馮小青瘦影”兩句,當時傳誦,并提出“后來《紅樓夢》第八九回稱引之以傷黛玉。明季艷說小青,作傳者重疊,乃至演為話本,譜入院本,幾成‘佳人薄命’之樣本,……及夫《紅樓夢》大行,黛玉不啻代興,青讓于黛,雙木起而二馬廢矣?！?18)1998年杜春耕發(fā)表了《〈紅樓夢〉對〈馮小青傳〉的直接繼承》一文(19),杜先生的《紅樓夢》版本收藏在私人收藏界無論是在數(shù)量上還是質量上皆可稱最,因此他這篇文章資料詳實豐富。他巨細靡遺地考證了與馮小青相關的作品同《紅樓夢》版本間的關系,以及黛玉與馮小青的相似之處,并指出黛玉塑造對馮小青性格、境遇的發(fā)展繼承,證明二者確有著密不可分之處。此后關于林黛玉與馮小青之間的傳承關系再次為學者所重視,文章也是不斷涌現(xiàn)。呂啟祥2001年《夙慧·早夭·福薄——林黛玉形象中的馮小青因子》(20)討論了這三個因素之間的聯(lián)系,結合馮小青生平與黛玉形象相對比,論述黛玉與馮小青相似的一些客觀原因。王人恩2003年《雙木起而二馬廢——試論林黛玉形象對馮小青的繼承和超越》(21)一文的題目正是源于錢鐘書《管錐編》中的文字,先從馮小青的生平入手,再將二人進行對比,從而得出馮小青為林黛玉形象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的結論,指出林黛玉形象對馮小青的繼承和超越對現(xiàn)在文學的借鑒意義。臺灣郭宏瑜2008年《情愛的糾葛與脈絡——論馮小青與林黛玉的生命元素承續(xù)》(22)一文,可以說是此類文章的集大成者,綜述部分清晰梳理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并從馮小青生平、文人感觸其身世所寫作品,展開論述了黛玉對馮小青生命元素的繼承與發(fā)展,內容豐富、論述詳盡。還有一些論文側重于林黛玉與古典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的對比,即使是與黛玉大相徑庭的潘金蓮。早在1935年李辰冬《林黛玉》(23)一文就開始從善妒方面將二者關聯(lián)起來。1986年林文山的《鳳姐、黛玉,潘金蓮的一分為二》甚至指出:“林黛玉的品格,有著潘金蓮品格的某些因素,潘金蓮的口角鋒芒,我們不時在林黛玉那里重見。當然,都是口角鋒芒,一個是出于‘小性兒’,一個卻帶有狠毒內心;一個往往出于純潔的愛情,一個卻總帶有淫邪的意?！?24)2005年邱江寧《從焦慮角度比較分析潘金蓮與林黛玉兩個藝術形象》,(25)指出她們在焦慮心態(tài)上的關聯(lián)。而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便已反復提及的崔鶯鶯、杜麗娘,也在新世紀開始作為研究對象進入黛玉溯源對比的研究視野。張軍《崔鶯鶯、林黛玉形象之比較》(26)一文,從形容、舉止、地位、氣質、性格、教養(yǎng)等方面對二者進行了比較。該文也談及人物的自比意識,還涉及到環(huán)境熏染,讀書承傳、家長態(tài)度,教育方法等的論述。對她們相似的舉動進行溯源與分析。黃清玲的《反叛高歌三人奏——崔鶯鶯、杜麗娘、林黛玉形象分析》(27),從家庭、時代背景、追求自由與愛情等方面入手,從共性層面分析黛玉性格的產(chǎn)生原因。王應龍《從杜麗娘與林黛玉之差異看作家創(chuàng)作心態(tài)》,結合曹雪芹與湯顯祖所處時代與生活背景的不同,通過“杜麗娘與林黛玉在反抗動機和悲劇性質上的差異,折射出作家的不同文化心態(tài)”,(28)以此論述黛玉命運悲劇的產(chǎn)生原因。2008年劉雪蓮的碩士論文《才子佳人小說之于〈紅樓夢〉小說史鏈環(huán)意義之考察》(29)中的部分章節(jié),從文學體裁的傳承出發(fā),通過人物的價值觀、倫理觀、愛情觀等角度,將黛玉與傳統(tǒng)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佳人形象加以對比,并從愛情敘寫、信物敘寫、詩詞作用等方面說明黛玉形象對以往佳人形象的發(fā)展和嬗遞。劉勇強在《中國古代小說史敘述》一書中,就曾指出《嬌紅記》“大有《紅樓夢》敘寶黛關系親昵之意趣”。(30)王晴璐發(fā)表于2009年的《由申嬌摯愛到寶黛至愛——試析從〈嬌紅記〉到〈紅樓夢〉愛情描寫的進步》,(31)寫了曹雪芹借鑒申純與王嬌娘的愛情故事,從愛情描寫的深入細膩與刻畫復雜糾葛的感情、精神之戀的傾向、知己之愛的深入挖掘等方面去塑造寶黛之戀,其中也牽扯了王嬌娘形象在黛玉形象塑造上的投射,并從相似的言談舉止、以及黛玉之死的悲劇結尾等內容,寫出了黛玉形象對王嬌娘的借鑒。除此之外還有魏玉蓮、羅浩剛所寫《朱淑真對林黛玉形象的影響》,(32)從性格才華等方面論述朱淑真對黛玉形象的影響。趙麗娟《李清照及其詞作對〈紅樓夢〉中林黛玉形象塑造的影響》,以及姜勝琦《曼妙紅顏凄愁絕美》(33)都從人物形象及作品角度分析李清照對塑造林黛玉的影響。三關于玉林形象的悲劇特征,有三種觀點除了單獨論述黛玉與某一人物關系的文章外,還有許多文章是用譜系學的方法將黛玉身上所蘊含的種種特征,放入歷史長河,綜合許多人物加以論述。應該說“譜系”的概念本源自“譜牒學”,即它是家譜理論中的一個概念,是指以家族血脈結構起來的一個“人群系統(tǒng)”,其所依賴的結構基礎是“物種遺傳學”。雖然沒有明確指出是使用了這一方法進行溯源研究,但這些文章多是從一系列形象原型,相似的主題和題材范式、知識體系、價值取向等角度進行分析的,應是屬于譜系學的研究。1948年王昆侖在《林黛玉的戀愛》一文中寫道:“在黛玉以前,中國原有著千千萬萬的局部的林黛玉;到了黛玉出現(xiàn),那許多不完整的人物之情、之才、之貌,就都匯流在這一個人身上。黛玉之后,一個完整的黛玉之情、之才、之貌,又分注到千千萬萬中國女性的身上去了?！?34)陳寅恪在1953年動筆、1963年竣稿的《柳如是別傳》中,曾間接解釋過林黛玉這一藝術形象的產(chǎn)生原因:“清代曹雪芹糅合王實甫‘多愁多病身’及‘傾國傾城貌’,形容張崔兩方之詞,成為一理想中之林黛玉?！?35)還提到“河東君就是林黛玉?！敝赋隽肆主煊袷嵌喾N優(yōu)秀女性形象的糅合。1954年劉大杰的《賈寶玉和林黛玉的藝術形象》,文章主旨在于否定俞平伯“釵黛合一”的觀點。書中寫道:林黛玉這一悲劇典型,是中國古典文學里出現(xiàn)的最優(yōu)秀的婦女典型。……《紅樓夢》的作者,以精巧無比的藝術筆力,選擇、比較、概括、綜合過去婦女們的各種特性,精心結構地創(chuàng)造出來這個完整的新型的“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谒念^腦里,我們看見了劉蘭芝、李清照、朱淑真、崔鶯鶯、杜麗娘各種靈魂各種智慧或多或少地點點滴滴的交流。在這種意義上,這一典型形象,是長期封建社會婦女們的才華與苦痛的總結。(36)劉夢溪先生曾在他的著作《〈紅樓夢〉與百年中國》中,用精煉的語言高度評價了劉大杰在黛玉形象溯源研究上的理論貢獻:突出林黛玉的文學天才,并把她放在中國古典文學一個個具有優(yōu)美的靈魂和過人智慧的女性群體中,做縱向的比較,在比較中闡述新的文學典型的悲劇意義,劉大杰之前,這樣做的研究者并不多見,應該說,這于小說批評派紅學的建設是有貢獻的。(37)劉大杰把林黛玉定位是“封建叛逆者”形象的集大成者,處在薛寶釵對立面的看法,在當時有極大的影響,直到何其芳于1956年底完成的《論〈紅樓夢〉》,這一觀點才開始受到懷疑,并不斷被補充、完善。他認為“黛玉一方面表現(xiàn)為叛逆,一方面又是中國封建社會不幸女子的典型”,(38)并在文中第四部分指出:至于林黛玉的性格的特點,如果只用叛逆者來說明,那就未免也過于籠統(tǒng)了,有些文章說她是“具有濃厚解放思想的人物”,說她“幾乎兼有崔鶯鶯、杜麗娘的柔情和祝英臺、白素貞的勇敢堅強”,這正是一種忽略了這個典型的個性和特點的結果。我們還是看在生活中,人們是怎樣用林黛玉這樣一個共名。人們叫那種身體瘦弱、多愁善感、容易流淚的女孩子為林黛玉。這種理解雖然是簡單的,不完全的,或者說比較表面的,但也并不是沒有根據(jù)。這也正是林黛玉這個典型的最突出的特點在發(fā)生作用。(39)何其芳站在人物所處的社會時代背景下進行闡釋的論述,摒棄了政治與倫理上的分析,淡化了黛玉身上的反封建色彩,讓對這一人物形象的研究回歸單純,回歸文本,讓研究重點重新落在人物的藝術內涵與文化意蘊上。1959年,蔣和森的《紅樓夢論稿》寫成,該文帶有當時的時代色彩,他用詩人的眼光論述曹雪芹對林黛玉形象的塑造:由強大藝術天才的手所典型化了的性格;一個你愈是細密地注視就愈是感動同情、引起思索的性格。這一性格中,既熔鑄著人物所屬的階級印記,又反映著那一時代的歷史風貌,同時還滲透著我們民族的心理氣質,以及為各個時代的人們所共感、所激動的東西。(40)并用“身上堆積著太厚的歷史巖層”(41)這樣詩意的筆觸去概括黛玉的性格成因,并指出:“我們民族文化的珍貴遺產(chǎn),特別是優(yōu)秀的中國古典詩歌,把風神靈秀的林黛玉塑造得更加美麗了。這就使得她的一言一動、多愁善感之中,發(fā)散著一種美人香草的韻味和清氣逼人的風格?！?42)而他的語言與文筆也是唯美詩意的:“林黛玉是生活在一個比朱麗葉還要落后、還要昏暗的時代里。這個時代已經(jīng)在中國歷史上停滯了幾千年,而且還要延續(xù)好長的時間。一直到五四時代,林黛玉的悲劇,幾乎還是原封不動地在祖國的大地上重演。林黛玉的墳墓與子君的墳墓之間,雖然在年代上有一個多世紀的間隔,但在社會發(fā)展的里程上卻只有幾步路的距離。”(43)1987年,呂啟祥從古典詩歌與歷史巖層兩方面對黛玉進行溯源,在《花的精魂詩的化身——林黛玉形象的文化蘊含和造型特色》一文中,作者寫道:“林黛玉背后站著一整個人物的系列,如:西子、王嬙、鶯鶯、麗娘、飛燕、綠珠、謝道韞、蔡文姬、李清照、葉小鸞、素娥、洛神,還有比干、鯀、賈誼、莊周、陶潛等,還受到了傳說、風習等的影響。”(44)作者文辭流暢優(yōu)美,論證嚴謹細膩,前人在黛玉溯源時帶有的政治目光與色彩被剝落摒棄,代之以中國千年的文化精髓,此后,越來越多的學者也將目光投向黛玉形象的歷史縱向溯源上。1994年朱淡文《林黛玉形象探源》(45)結合前人研究成果,對《紅樓夢》中所提到的林黛玉原型“絳珠草”、“絳珠仙子”加以分析,指出“絳珠草”實際上是靈芝仙草,而“絳珠仙子”的真正身份是炎帝季女瑤姬化身的巫山女神。以此黛玉形象的神話淵源,繼而追溯出黛玉形象產(chǎn)生的其他源頭:楚辭中的《山鬼》、宋玉《神女賦》、湘妃、崔鶯鶯、馮小青、朱楚生、葉小蠻,以及竹、芙蓉與芭蕉等意象,并推測黛玉的生活原型,內容十分豐富。1988年,林錦鴻《〈紅樓夢〉與女性學》(46)中指出作者借賈雨村之口說出了“正邪兩賦女性”,“說明曹雪芹對歷代女性和女性故事、女性文學非常熟悉,并充分吸收了歷代文學作品、傳說中描寫這些女性的有用的藝術手法,加以創(chuàng)作和發(fā)揮。”引入了女性這一新的研究方法,并從女性學角度談及林黛玉的形象塑造問題,西方的研究方法觀點在文中得到充分的發(fā)揮與運用,對女性與黛玉形象的塑造進行了更深一步的挖掘。20世紀90年代后期,黛玉形象文化溯源開始融合一些新的觀點。1997年孫虹的《黛玉寶釵形象的原型意義》(47)將黛玉與寶釵采用對比的方式進行溯源,開始從細節(jié)著手,對瀟湘斑竹、文士心理進行更為細致的闡述,甚至對“黛玉”這一名字也進行了深入歷史典故的解析,很有啟發(fā)意義。1998年劉相雨的《情的追求與愛的失落——論黛玉形象的文化情結》(48)雖是從絳珠草還淚報恩和娥皇、女英的傳說出發(fā),探討林黛玉的原型,但這樣的文化溯源是為了將前世之情與今世之情加以對比,討論黛玉與寶玉的愛情,使黛玉的深情也有了豐厚文化底蘊,立意十分新穎。此類文章還有不久后賴振寅所撰《眼淚與冷香丸—黛玉、寶釵原型命意探微》。(49)除此之外,曾揚華的《論林黛玉的美》還從人物原型與意象著手為黛玉之美溯源,他認為林黛玉“是一個內外皆美,而且具有強烈時代意義的人物,竹、蓮(芙蓉)、菊象征其美好的品格——出污泥而不染,心靈樸實而又純凈,豁達而氣量恢宏,心地善良,不為俗屈”。(50)自此從某一意象對黛玉形象進行溯源的論文開始大量涌現(xiàn)。這樣的觀點引出了黛玉溯源的另一條分支——神女意象溯源。1993年章惠垠《神女神話與林黛玉——黛玉原型初探》,(51)探討了黛玉形象與中國古代“神女神話”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以及體現(xiàn)于這種關聯(lián)中的原型的意義。指出神女特征的文章還有1998年淮擎紅的《與林黛玉形象塑造有關的一些原型、意象》,(52)通過對“竹意象”的分析,指出巫山神女、山鬼、湘水神女都是黛玉的原型。借“雨意象”指出黛玉所承襲的詩人特質。借“水意象”說明黛玉身上所具備的神性。2002年趙建忠《斑竹一枝千滴淚——林黛玉原型及其文化蘊涵》(53)從“原型”角度追溯了林黛玉的前身絳珠草的淵源,及其與湘妃竹的聯(lián)系,并對“絳珠草”與“湘妃竹”的神話背景與文化內涵進行了探究,指出曹雪芹是在這兩個意象的對立統(tǒng)一中完成了對林黛玉這一形象的塑造。2007年張利玲、謝超的《中國古代詩詞典型花意象與林黛玉》(54)是從詩人、詞人為題詠的花所賦予的意象內涵與林黛玉性格相比附。2009年楊真真《林黛玉與桃花》一文探討了桃花對黛玉形象、性格的刻畫以及與黛玉悲劇命運的關系,并比照了李香君與黛玉的相似性。使黛玉的意象溯源越來越具體與清晰明確。2007年劉勇強的《中國古代小說史敘述》中也曾分析過曹雪芹如何利用古代神話塑造黛玉形象,并且指出:林黛玉的形象就充滿了一種仙靈之氣,這是有別于寶釵的塵俗之氣的。如果是寶釵的形象疊進了楊貴妃等現(xiàn)實佳麗的影子,那么,黛玉身上就化入了歷史上的神女形象。林黛玉的淚光瑩瑩,一方面是作者自創(chuàng)的靈河畔神話的延伸和印證,另一方面又融入了其他有關神話。(55)除了傳統(tǒng)文化中優(yōu)秀女性對林黛玉的影響,還有許多學者認為林黛玉的塑造與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者的文人化傾向有關,而她的塑造也同樣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文士的心路歷程。1948年,王昆侖在其《黛玉之死》一文中就曾指出:“林黛玉代表了閨閣中知識分子的感情。”(56)1988年邸瑞平的《“孤標傲世偕誰隱”——稟賦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而生之林黛玉》(57)首先將林黛玉與屈原、司馬遷、杜甫、李白等人作比較,讓林黛玉成為中國傳統(tǒng)失意文人的體現(xiàn)。2001年孫敏強《作為中國古代文士心靈史象征的黛玉形象》也提出林黛玉的“春恨秋悲的歌哭積淀了千古詩人共通的生命情感,而她的纖弱和無助也意味著明清文士的心性已非復漢唐的雄渾博大。因此,黛玉形象具有中國古代詩人審美追求與心靈歷程的象征者和終結者的雙重意味?！?58)并對林黛玉的詩作進行分析,指出也都受到唐宋詩人、詞人的影響。他的另一篇文章《黛玉形象:中國古典詩史最后的象征者》一文也形容黛玉“承載了幾千年中華文化厚重負荷的一個永恒的詩性象征,一種富于典型意義的審美境界,從這一形象中,我們仿佛可以看到中國古代許多文士淡淡的背影。”(59)馮希哲、白軍芳著于2006年的《論〈紅樓夢〉女性形象塑造的文人化傾向》,文中指出:“隨著文人審美標準的雅致化,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也隨之呈現(xiàn)出雅致化之傾向?！都t樓夢》中的女性形象是這種傾向的代表。她們出身于貴族,擅長吟詩作對,對于戀情追求高層次精神上交流,這種文人審美傾向與以往的文學作品有明顯的不同,它是古典文學女性形象生命活力走向式微的先兆?！?60)這一觀點也完全適用于集文人審美之大成的林黛玉身上。2007年陳蓉的《論林黛玉的古典人文性格》(61)則主要從林黛玉對人格尊嚴的珍視、率真而單純的性格及其悲劇性的命運等方面分析了其古典人文性格特征,得出古典文人性格對黛玉性格塑造有著重要影響的結論。這些論文說明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從這一角度對黛玉的性格成因加以溯源,隨著研究的深入,將黛玉放入歷史與文化背景下,她身上所投射的古代文士的影子越來越明朗,所承襲的文化脈絡也越來越清晰,這是一個研究不斷放大不斷擴寬的過程,對這一命題的認知,也有助于我們對古代文化與文人做出更切實的理解。四文化背景下關于玉林形象塑造的思考除了人物形象方面的影響,思想層面對黛玉形象的塑造也有著重要的影響。從思想影響的角度進行溯源,據(jù)筆者所見,這樣的文章最早見于1983年曾揚華《論林黛玉的美》,(62)他在文中提出,林黛玉的塑造受到屈原以香花芳草表現(xiàn)人物內外之美的影響。之后關于楚文化對林黛玉影響的文章大量涌現(xiàn),比如趙佳聰《〈紅樓夢〉與莊、屈——玄美學新探》,其中指出“女兒的形象十分突出地表現(xiàn)了曹雪芹對以屈原為代表的楚騷美學的繼承與發(fā)揚,其核心是表現(xiàn)‘人格美’的理想?！?63)“林黛玉詩詞中花的主題秉承了屈原芳草美人的傳統(tǒng),通過女兒形象的塑造表現(xiàn)對人性美和人格美的理想。”(64)他的另一篇文章《紅樓夢的文化家園——楚》(65)提出林黛玉具有楚文化的騷型美,形容風流裊娜,文章風流別致,并從屈原作品中挖掘林黛玉的行為原型。1993年曲沐《紅樓“騷”影——試論林黛玉與屈原之生死人性特征》(66)一文論述了屈原形象對黛玉性格與死亡的影響。他認為最“驚采絕艷”的莫過于林黛玉的自栽。曹雪芹借‘師楚’的寫作方法,將其理解到的‘楚人’之生死人性特征投射到他心愛的人物身上,使之閃現(xiàn)出更多的‘楚人’風采。因之,林黛玉的怨憤心態(tài)、生命人格和生死價值觀念,都帶有屈原的一些特征。2005年陳才訓《寶黛染楚色、林賈影屈莊——論寶、黛形象與楚文化的淵源關》一文中指出:“《紅樓夢》深受楚文化影響。黛玉形象的構思及其神貌風韻,均采自《山鬼》、《湘君》、《湘夫人》。她身上又依稀可見屈原的影子:自戀情結濃重,孤芳自賞又顧影自憐;不為俗屈、高潔自守。”(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