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如文君故事的嵌數詩

相如文軍的故事最早起源于史書。在后期，詩歌和散文的豐富，筆記和散文的不斷拓展，以及戲劇和浪漫的交替解讀，使這個故事變得更加曲折、細節(jié)、人物和故事，最終發(fā)展成為一個完整的故事體系。除了戲曲、小說的改造之功,屬于雅文學體式的詩、文、賦的不斷累積也是形成相如文君故事系統(tǒng)的重要因素。這些不斷累積的詩文多為偽托之作,缺乏文獻的證據和史實的支撐,但有些卻能滲入到后世的小說、戲曲中,使人物形象和情節(jié)安排受到牽制,并影響到整個故事系統(tǒng)的演變,有些則重新被史傳、雜記吸收,成為歷史的一部分繼續(xù)流傳。這種情形與顧頡剛先生的古史層累論有不少相似之處,故而這些不斷累積的詩文也可姑且稱為“層累詩文”。相如文君故事的早期來源是《史記》和《西京雜記》,之后《文選》、《玉臺新詠》、《古今小品》、《西漢文紀》等詩文選集中陸續(xù)出現了與史傳內容相關的,托名司馬相如或卓文君所作的詩文,主要包括《琴歌》、《長門賦》、《白頭吟》、《美人賦》、《與相如書》、《報卓文君書》、《司馬長卿誄》。下面將對這些層累詩文分別展開論述:一、《琴歌》與《史記》的“分野”司馬相如琴挑文君一事最早見于《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的記載:“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000《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雖記載了“琴挑”一事的始末,但并沒有記錄琴曲的歌辭,其首次完整出現是在《玉臺新詠》中,題名《琴歌》并有序,標明作者為司馬相如:司馬相如游臨邛,富人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竊于壁間窺之,相如鼓琴,歌以挑之,曰: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艷淑女在此方,室邇人遐獨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字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心使予悲?！肚俑琛返谝皇讓懩凶涌鄬ぐ閭H而不得的無奈以及意中人近在眼前卻無法接近的憂傷;第二首則邀請女方“中夜相從”,永結歡好,暗合相如文君私奔之事,其內容與《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琴挑”一節(jié)基本相合。但若將兩者在細節(jié)上進行比對,仍能發(fā)現《琴歌》與史傳記載的抵牾之處。在《史記》“琴挑”一節(jié)的記載中,“當”乃“匹配”之意,“恐不得當”意謂文君擔心自己無法與“從車騎,雍容閑雅”,且深諳琴道的司馬相如匹配。倘若司馬相如真借《琴歌》表達愛慕之情并暗約私奔,卓文君不應有“恐不得當”的顧慮?！爸刭n文君侍者通殷勤”也說明私奔一事乃是司馬相如買通侍者后與卓文君密謀的結果,并不是通過《琴歌》傳達的。況且《琴歌》曲辭十分淺顯,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唱出,當是后人根據《史記》中的記載附會而成。司馬貞在為《史記》中“琴挑”一節(jié)作注時,轉引了魏人張揖記錄的司馬相如琴曲歌辭:“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游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艷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鳳兮鳳兮從皇棲,得托子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必和諧,中夜相從別有誰?！?001與《玉臺新詠》相比,張揖記錄的歌辭雖少了四句,但仍能表達完整的意義。而《玉臺新詠》中多出的“時未通遇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雙興俱起翻高飛,無感我心使予悲”四句詩只是對張揖的歌辭版本進行了內容的強化和增飾,歌辭的基本內容并沒有改變?？梢娝抉R相如《琴歌》的內容并不成于一時一地一人之手,而是由魏到南朝經過長期的增飾最終固定下來。到了明清時期,《琴歌》也被題作《鳳求凰》,頻繁地出現在相如文君故事系統(tǒng)中。司馬相如《琴歌》雖是偽作,但卻豐富了“琴挑”的細節(jié),對《史記》中的原始情節(jié)進行了戲劇化的改動,最終影響了相如文君故事系統(tǒng)的演變。在后世有關相如文君故事的話本、戲曲、小說中,“琴挑”是必不可少的關鍵情節(jié),《琴歌》也作為“琴挑”的必要成分被收錄在相關作品之中。不僅如此,《琴歌》歌辭中的“中夜相從”、暗約私奔之意也引導了小說、戲曲中的情節(jié)安排和故事走向,如宋元話本《風月瑞仙亭》,明雜劇《卓文君私奔相如》、《漢相如獻賦題橋》、《琴心雅調》,明傳奇《琴心記》、《鳳求凰》,清傳奇《鹔鹴裘》、《鳳凰琴》等大多數相關題材作品,皆將“琴挑”情節(jié)設定為相如以《琴歌》邀約文君私奔,文君聽出琴中之意,并積極回應。在《史記》的記載中,司馬相如鼓琴的目的在于引起文君的注意及好感,他并沒有大膽到公然以琴聲邀約私奔的程度。但《琴歌》的出現卻強化了司馬相如的放誕風流和卓文君的義無反顧,使兩人的形象更加鮮明,故事情節(jié)也更具戲劇性。因此,《琴歌》在相如文君故事系統(tǒng)中的作用是不容小覷的。二、《東南角》序與《越界”《長門賦》最早見于《文選》卷十六,明確署名為司馬長卿作,且題下有序曰:“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親幸?！?12《長門賦》究竟是否出自司馬相如之手,至今尚無定論。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曾以“陳皇后復得幸者亦本無其事”,“相如以元狩五年卒,安得言孝武皇帝”460為由,認定“《長門賦》乃后人托名之作”460。又因序言的用詞遣句明顯是后人追述前事的口氣,不是出自司馬相如之手,故后世學者多引用顧氏之說,力證《長門賦》系偽作。但也有學者認為,序言的不實不能證明《長門賦》本身非相如所作,因而仍肯定《長門賦》為司馬相如手筆,偽托的只是序言而已。在這篇序言中,與史不合處不止“陳皇后復得親幸”一處。如“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意謂司馬相如尚居成都為布衣之時,盛名遠播,連陳皇后都有所聞。若是相如入京為郎之后才得陳皇后青睞,則當稱呼其官職,不應仍以布衣稱之。又如“為相如文君取酒”,顯然指文君相如已婚,又居成都,當是《史記》中記載的“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這一時期。在這之后,司馬相如就因楊得意的舉薦,入京獻賦為郎。后世戲曲、小說中的相如文君故事,凡是有千金買賦情節(jié)的,多將買賦時間設定在相如娶親之后、發(fā)跡之前,可見歷代對買賦一事的認知與《長門賦》序言所述大致相同。但若以史書中的記載進行檢驗,則不難發(fā)現《長門賦》序言中的前后矛盾之處。據王先謙《漢書補注》中所注:“開二郡事在建元六年,相如已為郎數歲。是獻賦在武帝即位初矣?！?159也就是說,司馬相如在武帝剛即位時就得到征召,因獻《上林賦》而為郎官?！稘h書·武帝紀》又稱:“元光五年,……皇后陳氏廢?！?64陳皇后廢居長門在元光五年,距武帝即位已有十余年,此時的司馬相如正以中郎將的身份忙于通西南夷之事。根據以上史料,陳皇后買賦的時間與司馬相如寫賦的時間無法統(tǒng)一,因此序言所述買賦一事乃杜撰之辭,《長門賦》不可能是為陳皇后失寵而作?！堕L門賦》出現后不但成為千古怨賦之祖,其序言也為相如文君故事系統(tǒng)增添了新的內容。千金買賦一事,不但凸顯了司馬相如的才氣,也印證了卓文君的識人眼光,成為相如日后發(fā)跡的征兆。因此明清的不少相如文君戲都將千金買賦的情節(jié)收入其中,如明雜劇《卓文君私奔相如》,明傳奇《鳳求凰》、《琴心記》,清雜劇《長門賦》,清傳奇《鳳凰琴》、《鹔鹴裘》等等。這些戲曲雖礙于文體之限沒有直接收錄《長門賦》全文,但都對序言中的情節(jié)進行了大肆的渲染。與由《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的“琴挑”衍生出《琴歌》不同,《長門賦》序出現在《長門賦》之后,是“編輯《文選》時為說明此賦制作緣由而寫”168。在沒有任何史料依據的情況下,《長門賦》序將已有之賦與流行傳說聯系起來,使《長門賦》得以參與到相如文君故事系統(tǒng)的演變中。這說明層累詩文具有很強的靈活性,不但可以像《琴歌》那樣根據史傳附會而成,也可以像《長門賦》這樣由不相干的內容充當。三、《東南角水體》作偽托在相如文君故事的層累詩文中,《白頭吟》的情況比較復雜?！段骶╇s記》卷三提到的“相如將聘茂陵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156,是肯定卓文君著作權的一條孤證。南朝編撰的《宋書·樂志》與《玉臺新詠》雖都收錄了《白頭吟》古辭,但并未指明作者為何人。這說明在南北朝時期,還沒有人將卓文君與《白頭吟》古辭聯系起來,文君《白頭吟》與古辭《白頭吟》很可能是同名異質的兩首詩。清人陳沆在《詩比興箋》中說“及宋黃鶴注杜詩,混合為一,后人相沿,遂為妒婦之什”34,他認為宋人在為唐詩作注、探究“白頭吟”典故的來源時,由于不夠嚴謹誤將《白頭吟》古辭的作者當作了卓文君,兩首詩混而為一,后人又沿襲了宋人之誤。馮舒在《詩紀匡謬》中也持類似論斷6。實際上自唐代起,卓文君是《白頭吟》古辭作者的說法就十分流行。李白所作《白頭吟》中有云:“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枝羞故林”,這正是對《白頭吟》古辭中“蹀躞御溝上,溝水東西流”的化用。李白作古樂府詩向來喜歡追溯樂府古題最初的意義,顯然他將《白頭吟》古辭的作者認定為卓文君,才會在詠文君時化用其中的詩句。而唐代的學者在考證《白頭吟》古辭的源流時雖不肯定卓文君擁有著作權,但都將此種說法當作一家之言記錄在案,如唐代李善的《文選》注、吳兢的《樂府古題要解》均是如此,可見其在唐代的流行。到了宋代,卓文君作《白頭吟》古辭的說法幾乎成了事實,也怪不得宋人注唐詩時將兩者混為一談了。通過上述兩首同題詩歌的混雜過程,可以看出文君《白頭吟》與《琴歌》、《長門賦》進入相如文君故事系統(tǒng)的方式均不相同?！肚俑琛芬允穫鞴适聻橐罁?刻意作偽,《長門賦》則是通過序言的杜撰將無關的內容拉入故事系統(tǒng),都是有意為之。而文君《白頭吟》并不存在偽托者,歷代都有學者對《白頭吟》古辭的著作權保持著清晰的認知。兩詩最終合而為一,是史傳雜記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從詩文領域汲取現成材料的結果,屬于詩文對史傳故事的被動增補。這種被動增補的詩文同樣影響到明清的相如文君戲,明雜劇《卓文君私奔相如》,明傳奇《琴心記》、《鳳求凰》,清傳奇《封禪書》、《鳳凰琴》中都出現了卓文君詠《白頭吟》的情節(jié),《白頭吟》古辭也被收入其中。相對于《琴歌》、《長門賦》來說,《白頭吟》在相如文君戲中出現得并不頻繁,畢竟《白頭吟》一事體現了司馬相如的薄情和卓文君的善妒,這些都有損才子佳人的完美形象,也不利于對封建綱常的宣揚。對《西京雜記》中記載的“相如將聘茂陵女為妾”一事,后世還附會出《與相如書》、《報卓文君書》兩篇尺牘,與文君《白頭吟》遙遙呼應?！杜c相如書》托名卓文君作,表達了對司馬相如負心行為的決絕之意,而《報卓文君書》是相如給文君的回信,表達了自己知錯悔改的決心。兩封書信密集地出現在明清之交的一批詩文選集中,前者如《瀚?！贰ⅰ豆沤裥∑贰?、《文章辨體匯選》,后者如《漢魏六朝一百三家集》、《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偽托之跡不辨自明。由于出現時代較晚,加上書信體制的原因,這兩封書信沒有被吸收入清代的相如文君戲及小說中,但卻作為史實被錄入明清的一些史傳、雜記之中,如《資治通鑒補》、《堯山堂外紀》、《奩史》等。由史傳衍生出的相如文君詩文最終又回到史傳中成為歷史的一部分,這正是層累詩文的特性。層累詩文并不僅僅出自文人之手,民間傳說中也有基于“白頭吟”故事原型出現的相如文君的互答詩。相傳司馬相如入京為官后給文君寫休書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4文君看到信中從一到萬,唯獨沒有億(憶),知道丈夫已經變心,因此寫下回信:一別之后,二地懸念。只說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huán)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語千言說不盡,百無聊賴十倚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不圓。七月半秉燭燒香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郎呀郎,巴不得下一輩子你做女來我做男。94卓文君的這首嵌數詩將數字從一到萬,再從萬到一鑲嵌在詩歌之中,充分表達了自己對司馬相如的深情。據稱此詩感動了司馬相如,使他打消了休妻之念,挽回了兩人的婚姻。除了相如文君,此故事還被套用在十六國時期的竇滔、蘇惠身上184,他們靠同樣的詩歌傳遞情意。相如、文君及竇滔、蘇惠都是才子佳人中的典型,圍繞著他們而產生的故事即便在民間傳說中也與層累詩文有著密切的聯系?？梢姽适轮魅斯奶厥馍矸菽芪笫廊藙?chuàng)作層累詩文的熱情,這也可以解釋為何會有如此多的偽托之作附會在司馬相如與卓文君身上。在相如文君故事系統(tǒng)中,文君除了作有《白頭吟》、《與相如書》及嵌數詩,《西京雜記》卷二還敘及“長卿素有消渴疾……以此疾至死,文君為誄,傳于世”83,但此誄文長期未見于文獻記載。直到明末,題名為《司馬長卿誄》的偽托之作才開始出現在詩文選集及史傳、雜記中,像《西漢文紀》、《古今小品》、《文章辨體匯選》、《堯山堂外紀》、《詩女史》等書中均有收錄。這和《與相如書》、《報文君書》的情況十分相似。梅鼎祚在《西漢文紀》中指出:“雜記(指《西京雜記》,引者按)其辭不載,且依托題橋及《琴歌》為之?！肚俑琛放c此皆傳益也。”可見明人雖將誄文收入集中,但對其偽托的性質還是十分清楚的。明清的相如文君戲最終都以大團圓作結,均未提及相如死而文君作誄的情節(jié),只有馮夢龍在《情史類略》卷四情俠類“卓文君”條目下完整收錄了《司馬相如誄》110,以此表明文君確為相如佳偶。這說明不是所有的層累詩文都能融入相如文君的故事系統(tǒng)之中,故事系統(tǒng)在演進的過程中只會吸收那些對主題表達及人物塑造有利的詩文。《司馬長卿誄》雖有《西京雜記》為依托,但卻無法滿足才子佳人戲的劇情需要,故而無法成為相如文君戲的組成部分。四、《美人賦》與宋文帝故事的傳播在相如文君故事系統(tǒng)的層累詩文中,《美人賦》出現的時間并不算晚,但卻是最受小說、戲曲冷落的一個?！睹廊速x》最早也見載于《西京雜記》:“長卿素有消渴疾,及還成都,悅文君之色,遂以發(fā)痼疾,乃作《美人賦》,欲以自刺,而終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3直到唐初,《美人賦》的主要內容才首次出現在《藝文類聚》中,同時代的《北堂書鈔》及《初學記》也節(jié)錄了部分內容。宋代出現的《古文苑》第一次完整收錄了《美人賦》的全文,司馬相如《美人賦》開始為人所熟知。由于缺乏文獻上的直接證據,對于此賦是否出于偽托,學界長期以來聚訟不已,未有定論。據《西京雜記》所載,司馬相如寫作《美人賦》的意圖在于警戒自己不要因沉溺女色而損傷身體。但《美人賦》的內容卻完全無法體現這一寓意,此賦前半部分基本上是對《登徒子好色賦》的蹈襲,后半部分則描繪了司馬相如在旅行中堅拒美人自薦枕席的經過,表達了作者不為美色所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