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記》原文及譯文沈既濟（約750—797），唐代文學家、史學家，吳興德清（今屬浙江）人。建中年間曾任史館修撰，因政治牽連被貶，后復職至禮部員外郎。其傳奇小說《枕中記》為中唐代表作，講述盧生在邯鄲旅店枕道士呂翁所贈青瓷枕入夢，歷經(jīng)娶妻、登科、出將入相、遭讒流放等人生起伏，享盡榮華富貴后醒覺黃粱飯未熟，遂悟透功名虛幻的故事。開元七年，道士有呂翁者，得神仙術，行邯鄲道中，息邸舍，攝帽弛帶，隱囊而坐。唐玄宗開元七年（公元719年），有一位姓呂的道士，精通神仙法術。他行走在邯鄲的道路上，在一家旅店里休息。他脫下帽子，松開衣帶，靠著一個靠墊坐著。俄見旅中少年，乃盧生也。衣短褐，乘青駒，將適于田，亦止于邸中，與翁共席而坐，言笑殊暢。不一會兒，他看見旅店里有個年輕人，正是盧生。盧生穿著粗布短衣，騎著一匹青白雜毛的小馬駒，正要到田里去（干活），也在這家旅店停下休息。他和呂翁坐在同一張席子上，兩人談笑非常暢快。久之，盧生顧其衣裝敝褻，乃長嘆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諧，困如是也！”聊了很久之后，盧生低頭看看自己破舊寒酸的衣服，于是長長地嘆息道：“大丈夫生在世上不得志，竟困頓到這種地步??！”翁曰：“觀子形體，無苦無恙，談諧方適，而嘆其困者，何也？”呂翁問：“我看你身體好好的，沒病沒災，剛才談笑也很開心，現(xiàn)在卻嘆息自己困頓，這是為什么呢？”生曰：“吾此茍生耳。何適之謂？”盧生回答：“我這不過是茍且偷生罷了。哪里談得上‘適意’（舒心如意）？”翁曰：“此不謂適，而何謂適？”呂翁說：“這還不叫‘適意’，那什么才叫‘適意’呢？”答曰：“士之生世，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適乎。吾嘗志于學，富于游藝，自惟當年，青紫可拾。今已適壯，猶勤畎畝，非困而何？”言訖，而目昏思寐。盧生答道：“讀書人活在世上，理當建立功勛，成就名聲，做到出則為將，入則為相，吃飯時能排列鼎器（指豐盛的飲食），聽音樂時能隨意挑選（指享受），使家族日益昌盛，家業(yè)日益富足。這樣之后，才可以說得上‘適意’??！我曾經(jīng)立志于學問，也通曉多種技藝，自認為正當壯年時，獲取高官厚祿易如反掌。如今我已到壯年，卻還在田地里辛勤耕作，這不是困頓又是什么呢？”說完這些話，盧生感到眼睛昏花，想要睡覺。時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當令子榮適如志?！边@時，旅店主人正在蒸煮黃米飯。呂翁便從行囊中拿出一個枕頭遞給盧生，說：“你枕著我的這個枕頭睡，它定會讓你像心中所向往的那樣榮耀、適意?！逼湔砬啻?，而竅其兩端。生俯首就之，見其竅漸大，明朗。乃舉身而入，遂至其家。那個枕頭是青瓷做的，兩端各有一個孔洞。盧生低頭枕上去，看見枕頭上的孔洞漸漸變大，里面明亮寬敞。于是整個身子就鉆了進去，就這樣回到了自己家。數(shù)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麗，生資愈厚。生大悅，由是衣裝服馭，日益鮮盛。明年，舉進士，登第；釋褐秘校；應制，轉渭南尉；俄遷監(jiān)察御史；轉起居舍人，知制誥。三載，出典同州，遷陜牧。生性好土功，自陜西鑿河八十里，以濟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紀德。移節(jié)汴州，領河南道采訪使，征為京兆尹。幾個月后，他娶了清河崔家的女兒為妻。妻子容貌非常美麗，陪嫁的資產(chǎn)也極為豐厚。盧生非常高興，從此他的衣服、車馬、用具，一天比一天光鮮華貴。第二年，他考中了進士；脫去平民衣服，擔任秘書省校書郎；應皇帝制舉考試，轉任渭南縣尉；不久升任監(jiān)察御史；又轉任起居舍人，負責起草詔書。三年后，外放任同州刺史，后升任陜州牧（地方長官）。盧生生性喜歡興修水利工程，從陜州西面開鑿了八十里河道，解決了交通不便的問題。當?shù)匕傩找虼耸芤?，刻石碑記錄他的功德。后來調(diào)任汴州刺史，兼任河南道采訪使，又被征召回朝任京兆尹（首都地區(qū)行政長官）。是歲，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會吐蕃悉抹邏及燭龍莽布支攻陷瓜沙，而節(jié)度使王君?新被殺，河湟震動。帝思將帥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道節(jié)度。大破戎虜，斬首七千級，開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邊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頌之。就在這一年，神武皇帝（唐玄宗）正致力于對戎狄（指吐蕃等）用兵，開拓疆土。恰逢吐蕃將領悉抹邏和燭龍莽布支攻陷了瓜州、沙州，而河西節(jié)度使王君?（chuò）剛剛被殺，黃河、湟水流域震動。皇帝急需將帥之才，于是任命盧生為御史中丞，兼任河西道節(jié)度使。盧生大敗敵軍，斬首七千級，開拓疆土九百里，并修筑了三座大城來扼守戰(zhàn)略要地。邊疆百姓在居延山立石碑歌頌他的功績。歸朝冊勛，恩禮極盛。轉吏部侍郎，遷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時望清重，群情翕習。大為時宰所忌，以飛語中之，貶為端州刺史。三年，征為常侍。未幾，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與蕭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執(zhí)大政十余年，嘉謨密命，一日三接，獻替啟沃，號為賢相。同列害之，復誣與邊將交結，所圖不軌。下制獄。府吏引從至其門而急收之。生惶駭不測，謂妻子曰：“吾家山東，有良田五頃，足以御寒餒，何苦求祿？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獲免。有凱旋回朝后，皇帝為他記功行賞，恩寵禮遇極為隆重。他轉任吏部侍郎，升遷為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當時他聲望清高顯赫，深得眾人擁護。這大大引起了當朝宰相的忌妒，宰相用流言蜚語中傷他，他被貶為端州刺史。三年后，被征召回朝任散騎常侍。不久，升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宰相）。他與中書令蕭嵩、侍中裴光庭共同執(zhí)掌朝政十多年，參與國家機密決策，皇帝一天多次召見，進獻良策，直言規(guī)勸，被譽為賢相。同僚們（指其他宰相）又嫉妒他，再次誣陷他與邊關將領勾結，圖謀不軌?；实巯略t將他逮捕入獄。府衙的差役帶著隨從到他家門口，突然將他抓走。盧生驚恐萬分，不知是何大禍，對妻子說：“我們家在山東，原有良田五百畝，足夠抵御饑寒，何苦出來追求官祿？如今落得這般下場，再想穿著粗布短衣，騎著青駒小馬，自由自在地走在邯鄲道上，也不可能了！”說完便要拔刀自刎。他的妻子急忙搶救，才得以幸免。其罹者皆死，獨生為中官保之，減罪死，投驩州。數(shù)年，帝知冤，復追為中書令，封燕國公，恩旨殊異。有那些受此案牽連的人都被處死了，唯獨盧生因為有宦官作保，才被減免死罪，流放到驩州。幾年后，皇帝知道他受了冤枉，又將他召回朝中任命為中書令，封為燕國公，皇帝給予的恩寵旨意非同尋常。生五子，曰儉，曰傳，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儉進士登第，為考功員外；傳為侍御史；位為大常丞；倜為萬年尉；倚最賢，年二十八，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孫十余人。盧生有五個兒子：盧儉、盧傳、盧位、盧倜、盧倚，都很有才能。盧儉考中進士，任考功員外郎；盧傳任侍御史；盧位任太常丞；盧倜任萬年縣尉；盧倚最賢能，二十八歲就任左襄（可能指左補闕、左拾遺之類官）。他們結親的對象都是天下的名門望族。盧生有孫子十多人。兩竄荒徼，再登臺鉉，出入中外，徊翔臺閣，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頗奢蕩，甚好佚樂，后庭聲色，皆第一綺麗。前后賜良田、甲第、佳人、名馬，不可勝數(shù)。（盧生一生）兩次被流放到荒僻邊遠之地，又兩次登上宰相高位，出入于朝廷內(nèi)外，在重要的尚書臺、中書門下省等中央機構任職周旋，五十多年間，地位崇高顯赫，聲勢盛大。他生性頗為奢侈放縱，非常喜好安逸享樂，家中后庭的歌伎舞女，都是天下最美麗出眾的?；实矍昂筚p賜給他的良田、頂級宅第、美女、名馬，多得數(shù)不過來。后年漸衰邁，屢乞骸骨，不許。病，中人候問，相踵于道，名醫(yī)上藥，無不至焉。后來年紀漸漸衰老，多次上書請求退休，皇帝都沒有批準。他生病時，宮中的宦官前來探望問候，在路上絡繹不絕，名醫(yī)和最好的藥物，沒有不送到的。將歿，上疏曰：“臣本山東諸生，以田圃為娛。偶逢圣運，得列官敘。過蒙殊獎，特秩鴻私，出擁節(jié)旌，入升臺輔。周旋中外，綿歷歲時。有忝天恩，無裨圣化。負乘貽寇，履薄增憂，日懼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極三事，鐘漏并歇，筋骸俱耄，彌留沉頓，待時溘盡。顧無成效，上答休明，空負深恩，永辭圣代。無任感戀之至。謹奉表陳謝?！迸R死前，他上疏給皇帝說：“臣本是山東的一個書生，以耕田種園為樂。偶然遇到圣明的時代，得以進入仕途。過分地蒙受陛下特殊的獎賞，得到破格的恩寵，出京則持節(jié)統(tǒng)領一方，入朝則位至宰相。在朝廷內(nèi)外周旋任職，經(jīng)歷了許多歲月。有辱于陛下的天恩，卻對圣上的教化毫無裨益。才德不稱其位招致禍患，如履薄冰更添憂慮，一天比一天恐懼，不知不覺就老了。如今我已年過八十，官位達到人臣最高品級，生命將盡，筋骨衰老，病勢沉重彌留，只待時辰一到便溘然長逝?；仡櫼簧?，沒有建立什么功績，可以報答陛下的英明，白白辜負了陛下的深恩，就要永遠辭別這圣明的時代了。心中充滿無盡的感激與留戀。謹此上表陳述謝意?！痹t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輔。出擁藩翰，入贊雍熙，升平二紀，實卿所賴。比嬰疾疹，日謂痊平。豈斯沉痼，良用憫惻。今令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針石，為予自愛。猶冀無妄，期于有瘳?！笔窍Γ??；实巯略t書說：“愛卿憑借卓越的品德，擔任朕的首輔。出京則鎮(zhèn)守捍衛(wèi)疆土，入朝則輔佐天下太平，二十多年的升平盛世，實在有賴于愛卿。近來你身染疾病，朕還以為日漸康復。豈料病勢如此沉重沉痼，實在令朕憐憫痛惜。現(xiàn)命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到你府上探望病情。望你努力配合治療，為了朕也要珍重自己。朕仍希望這不過是虛驚一場，期待你能痊愈?！本驮谶@天晚上，盧生去世。盧生欠伸而悟，見其身方偃于邸舍，呂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觸類如故。盧生（在夢中經(jīng)歷了死亡后）伸了個懶腰，醒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仰臥在旅店的床榻上，呂翁坐在他的身旁，旅店主人蒸煮的黃米飯還沒有熟，眼前所見的一切都和入睡前一模一樣。生蹶然而興，曰：“豈其夢寐也？”盧生猛地坐起身來，驚疑地問道：“難道剛才經(jīng)歷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嗎？”翁謂生曰：“人生之適，亦如是矣?！眳挝虒ΡR生說：“人一生所追求的‘適意’（滿足、如意），也不過就是像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