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給村長看合同小魚攥著牛皮紙信封的手指有些發(fā)白，信封里那份打印得整整齊齊的合同，邊角被他摩挲得起了毛邊。這天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穿過村委會辦公室的木窗欞，在水泥地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空氣中漂浮著粉筆灰和舊報紙混合的味道。村長王槐生坐在掉漆的辦公桌后，老花鏡滑到鼻尖上，手里轉動著那只磨得發(fā)亮的紫砂茶杯，杯底在桌面上轉出細微的聲響?！按彘L，這是城里來的李老板草擬的合同?！毙◆~把信封推過去時，手腕不自覺地抖了一下。信封上“林木承包合同”幾個宋體字在陽光下泛著冷白的光，像極了村口那棵老槐樹上新刷的石灰。他看見村長的目光掃過自己沾著泥點的解放鞋，又落在合同首頁的甲方欄——“青山生態(tài)農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那行字上，喉結在松弛的皮膚下滾動了一下。王槐生摘下老花鏡，從抽屜里摸出塊藍布擦鏡片。“你爹知道這事？”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帶著后山巖石的粗糙。小魚的指甲掐進掌心，去年汛期沖垮的那段河堤還沒修好，爹在鎮(zhèn)上的預制板廠打零工，脊梁骨就是那時候被鋼筋砸傷的。家里的藥罐子堆在堂屋墻角，像座永遠也搬不走的小山?！暗f……聽村長的意思?！毙◆~垂下眼瞼，看見自己的影子縮在桌腿邊，像株被踩蔫的狗尾巴草。窗外傳來曬谷場上的喧鬧，二柱家的蘆花雞撲棱著翅膀飛過矮墻，驚起一片塵土。他想起三天前李老板開著黑色轎車進村時的情景，車輪碾過村口石橋的石板，發(fā)出沉悶的轟鳴，驚飛了在橋墩下棲息的水鳥。王槐生終于拆開了信封，合同紙張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小魚注意到他捏著紙頁的手指關節(jié)有些變形，那是年輕時帶領村民修水庫落下的病根。村長的目光在“承包期限五十年”那行字上停住了，眉頭擰成個疙瘩，像村口老槐樹上盤結的樹瘤?！拔迨?？”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瞇成兩道細縫，“你知道五十年是多久？”小魚的后背沁出冷汗。李老板的助理小張當時拍著他的肩膀說，五十年不變是國家政策，合同里還特意加了“可繼承”條款。現(xiàn)在他看著村長枯樹枝般的手指點在“林木砍伐權”那一條上，突然想起小時候跟著爹上山砍柴，爹總是念叨“砍大留小，砍密留稀”，斧刃落下前總要對著樹身拜三拜?！袄罾习逭f，這是成片開發(fā)，要建生態(tài)旅游區(qū)。”小魚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他看見村長的手指在“每畝每年租金八十元”那里頓了頓，這個數(shù)字比鎮(zhèn)上林場給的價格高出一倍。但王槐生的手指繼續(xù)往下移，停在第十三條附加條款上——“乙方需配合甲方進行林木品種改良，現(xiàn)有雜木林需在三年內更換為經濟林”。“雜木林？”王槐生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窗臺上的鐵皮文具盒嗡嗡作響。小魚看見他抓起合同往桌上一拍，紙張邊緣立刻蜷曲起來，“你家祖墳后頭那片松樹林，你管那叫雜木林？”曬谷場上的喧鬧突然靜了下來，只有風吹過屋檐下玉米棒子的簌簌聲。小魚的臉唰地紅到了耳根，他想起昨天去給爹送藥時，路過祖墳山看見的景象：幾株碗口粗的馬尾松在暮色里挺立著，樹影在墳頭上拉得老長，像奶奶生前紡線時垂下的銀絲?！袄罾习逭f……松樹林長得慢，換成速生楊，五年就能見效益。”小魚的聲音打著顫，他看見村長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桌上的紫砂茶杯開始輕微晃動。王槐生突然抓起合同往小魚面前一摔，紙張散落開來，像一群驚惶失措的白蝴蝶?！靶б?？”王槐生霍地站起身，辦公桌上的墨水瓶被帶倒，藍黑色的墨水在合同上洇開，像片迅速蔓延的烏云，“你知道那片林子是哪年栽的？六〇年饑荒，你爺帶著全村人啃樹皮的時候，都沒動過那片松樹！”他的手指戳著合同上“林木砍伐權”那幾個字，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現(xiàn)在倒好，八十塊錢一畝，就把祖宗的根給刨了？”小魚的眼淚啪嗒掉在散落在地上的合同頁上，暈開一小團墨跡。他想起爹躺在病床上說的話：“小魚啊，人窮不能志短，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彼幑拮拥目酀瓪馕端坪跤謴挠洃浬钐庯h來，混著村委會辦公室里的塵土味，嗆得他喉嚨發(fā)緊。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把王槐生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投到墻角的錦旗上——“抗洪救災模范村”那幾個金字在暮色里依然閃亮。小魚看見村長彎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合同頁，手指拂過被墨水弄臟的地方，動作突然變得輕柔，像是在撫摸嬰兒的臉頰?！斑@合同，你拿回去?！蓖趸鄙匦伦聲r，聲音里的火氣消了些，卻添了幾分疲憊。他從抽屜里拿出個鐵皮餅干盒，打開時發(fā)出咔嗒一聲脆響。小魚看見里面碼著一沓泛黃的紙，最上面那張是張黑白照片，穿軍裝的年輕人站在剛栽下的小樹苗旁，笑容燦爛得像雨后的太陽。“這是你爺，”王槐生用粗糙的手指點著照片，“那年他從部隊回來，帶著全村人栽了三天三夜的樹。”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張紙，遞給小魚，“這是八三年的林權證，你看看上面的章。”紅色的公章在昏黃的光線下依然清晰，小魚認出那是爺爺?shù)拿?，鋼筆字遒勁有力，像株挺拔的松樹。暮色從窗戶的縫隙里溜進來，在桌面上織成一張灰色的網。小魚把林權證捧在手里，紙張薄脆得仿佛一碰就會碎裂，卻比李老板那份打印精美的合同更有分量。他想起小時候在松樹林里撿松果，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點，像奶奶納鞋底時落下的針腳?！案嬖V李老板，”王槐生重新戴上老花鏡，鏡片反射著窗外最后一點天光，“樹能賣錢，但祖宗留下的根賣不得?！彼炎仙安璞频叫◆~面前，茶水在杯底漾起細小的漣漪，“明天讓你爹來趟村委會，就說修河堤的事，鎮(zhèn)上撥了新的補助款。”小魚抱著那沓合同走出村委會時，月亮已經掛上了老槐樹的枝頭。晚風帶著松針的清香從后山飄來，掠過他的臉頰，像奶奶生前的手拂過額頭。他想起剛才出門時，看見王槐生正用紅藍鉛筆在合同的第十三條上畫著什么，紅色的線條重重地劃過“更換為經濟林”那幾個字，像一道永不磨滅的傷疤。村口的石橋上，幾個納涼的老人搖著蒲扇談論著收成。小魚把合同塞進橋洞下的石縫里，那里還藏著他小時候埋下的玻璃彈珠。夜風掀起他的衣角，遠處的山林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深黛色的輪廓，像頭沉默而威嚴的巨獸。他想起爺爺照片里的笑容，突然覺得心里那塊被焦慮壓得沉甸甸的地方，好像透進了一絲光亮。走過曬谷場時，二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