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浪子的筆記廢名我親眼看見老三進妓院，親眼看見她當領(lǐng)家，看見她垂死的時候躺在床上。我知道老三 的一生。羅丹的老妓，很可以替我減省筆墨，老三在最后兩年差不多是那個樣子。不過這僅 僅是就顏色的凋謝，乳房的打皺一一總之就外形說。其實，老三，一個活人，決不如羅丹的 雕刻是有生命。藝術(shù)家的作品畢竟是藝術(shù)家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有一回我在老三那里買一份報看，見有“模特兒”這個名詞，告訴小鶯（老三這時被她 稱為阿姨），解釋她聽，說，“比方要畫一個裸體女人，就請一個女人裸體站在旁邊做樣 子”“真的嗎？”小鶯很是納罕，眼睛現(xiàn)出她少有的光澤。老三卻罵她，“真的你就去 給人家做樣子，瞞了我得一包銀子！”我這才想起了羅丹的雕刻

2、。老三以一個漂亮女孩子進到妓院，大概是十四歲。那時我總是可憐她，因為她視我為唯 一聽她訴衷情的人，說她的阿姨怎樣鞭她，她寧可死。我聽了很是氣憤，并且代她設(shè)想：“你真不如死的好，我們鄉(xiāng)下自縊的女人多哩。這樣你可以害得你的阿姨去坐牢！”她卻又對我嗤的一聲笑一一“虧你打這個好主意，叫人死?！蔽以膊贿^是十六七歲的孩子，還很稀奇似的問她：“你的娘老子怎么讓你來干這個事呢？ ”“欠人的債不能還，所以把我?guī)У竭@來賣了?！薄暗竭@個地方來不要好多盤費嗎？坐火車，坐輪船?！彼质菍ξ亦偷囊宦曅Α！澳銈儗砝狭嗽趺崔k呢？ ”“老了給你做老婆。”記得一個秋天的晚上，她私自來找我，對我哭，要我救她。我依然很固執(zhí)的，以

3、為救她 只有死。我說我決不是舍不得我的什么不給她，要我同她一路死都行?！澳阒灰漳莻€夾袍子做一件就是救我?！彼媸菃鑶柩恃实目?。她穿的一件紅緞子夾袍給煙火燒壞了一角，領(lǐng)家媽媽知道了非鞭 死她不可。我依照她的話救她。她到底是挨了一頓重打，領(lǐng)家媽媽見了她穿著嶄新的紅緞子 袍子是怎樣傷心呵，雖然這筆款子出自我的荷包，但歸到緞子店的掌柜去了，數(shù)目實在不小。這一類的事記不勝記，總之垂老的老三，似乎應(yīng)該就是羅丹的老妓，哀傷于過去， 看一看現(xiàn)在。老三脫離她的領(lǐng)家獨立，也是我依照她的話救她，情形記不清白了。讓我數(shù)一數(shù)一一老 三后來做了三個人的領(lǐng)家，小鶯那么是第四個。人家稱呼死的老三每每是這樣稱呼：“小鶯的阿姨

4、?！毙→L的來歷我完全知道。這個我記得清清楚楚。老三快三十歲了，然而還是做妓女。一天的深夜，全個院子多半睡了覺，一個很是漂亮 的，名叫長圓，比老三年青得多，推開老三的房門進來。進來了又想出去，意思是房里有客 不大好。其實她未進門以前并不是不曉得我在里面。老三道：“不要緊，你坐?！遍L圓就坐在床沿。他們兩人用了鄉(xiāng)音談話，我不懂。我猜得出，先是談我，再談長圓的領(lǐng)家。我雖是一個 浪子，住著這樣的地方，但我實是愛女人。我可以自解的，我不來，他們也一樣的活在這里。 我稱我這樣的行為為“苦肉計”，因為我到底是痛苦，不啻自己鞭打自己。老三自然更不用說，躺在我的懷里。長圓坐在我的面前，是夏天罷，沒有穿襪，單褂半

5、披著。我真不好意思，而我又輪著眼睛看，一面不由己的想一一“世間上的女人，你們寶藏 你們的童貞，你們都到這來看罷。”第二天清早，我們還沒有起床，間壁一個老女人叫囂，接著是手巴掌聲響。老三道：“長圓挨打?！遍L圓哭?！澳莻€老家伙也不怕她的手打得疼。”老三用了很細的聲音湊近我說。接著不是手響，竹竿子響。老三當初說她的領(lǐng)家鞭她，我沒有見過，見過這是第一次。接連幾天，我的腦里趕不掉長圓，很想會見她。但會見兩次就沒有看見。這兩次我總覺 得她有點不好意思對我，說得上是害羞。長圓啊，你留給我的是一個害羞的影子。長圓終于離開這個院子了，我問老三，老三告訴我?！鞍岬侥睦锶チ四?？ ”“生小孩子去了。”老三連忙說，笑。

6、“不要開玩笑?！闭娴模呀?jīng)有了三個月，一一那個家伙隨隨便便的，鬧出了這么一回事！這時我漸漸沒有多的錢了，同老三漸漸也來往得疏些。過了三年，老三是“阿姨”。一天我到她那里去玩，她抱一個小孩子我看，叫我猜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我實在不高 興猜，然而也答：“我只聽見你們叫丫頭，我不曉得是男孩子是女孩子?！薄澳敲次野蜒绢^養(yǎng)大給你做小老婆?！蔽伊R她一聲“呸！ ”她說：“你不記得長圓嗎？這就是長圓的孩子?！蔽液么笠粫]有做聲，慢慢問她：“長圓現(xiàn)在在哪里呢？做什么事呢？ ”“除了當娘子還有什么事做?！遍L圓的孩子就是小鶯。老三現(xiàn)在有點討厭我，但我依然時常到她這來玩。小鶯背地里總是對我講她的阿姨，簡直同老三當年是

7、一樣的口吻，所不同者，她把我當 了一個親戚。老三也不避我，當我的面前打小鶯，罵小鶯。是五月的天氣，成天里雨下個不住，我們?nèi)齻€人坐在一間屋子里。老三我看她是很不高 興的呵，只是抓癢，同叫化子捉虱一般，從褲腰里伸手進去，咬著牙齒抓?！皶釂?，曖喲，拿刀來把這塊肉割下來！”我不禁為她傷心，除了癢，恐怕她不以為她的身體也是血肉。小鶯上身只緊緊的穿著一件背裕，一一這在我是見慣了的，我卻不因見慣了而不覺得她 是這樣裸身。我看一看小鶯，又看一看老三。小鶯正是年青的老三。這小小一間屋子就擺出 了老三的一生。這是我的記憶。老三自己呢，她無所謂老，無所謂年青，老也是她的年青, 年青也是她的老。她確老了，她不比小鶯怕

8、熱，所以她穿了一件單褂。我在那樣想，她把褂子解開了，朝背上抓癢。“抽煙倒算得一個，別的就不會！ ”這一罵，我又偏頭看小鶯，一一小鶯拿起煙卷抽。小鶯不理她，望著我笑，我說：“你替阿姨抓一抓癢，背上自己抓不夠。”“不要你說空話！”老三對我厲聲一句，此刻她的褂子已經(jīng)披下了。我的面前兩個赤臂?！澳阕谖疫@里，我實在不叫你多謝?！彼墓幼佑执┥狭恕＿@一句話是半笑的說。然而我知她言出于衷，她簡直希望我年青, 不年育而一樣的愛嫖妓也好，嫖她的小鶯。這一兩天妓院里很少有顧客罷。我打算走，但雨還是下個不住。我的心好比那汗?jié)竦哪嗟兀敫蓛粢哺蓛舨黄饋?，古?的難堪。我之常到老三這來，又好比那落葉落下了泥，狂風(fēng)也吹

9、它不開，一一我要看她，一 直看到她死。雨呵，你下得連天連地都是一個陰暗，就是老三也不能算做例外！真的，雨天老三有憂愁，同她的打皺的皮膚相稱，一一自然，這是我的比擬，她不會看 見她皮膚的打皺，正如不會看見小鶯的肥白，抓癢只是抓，鞭小鶯只是鞭而已。然而，無論 如何，我得修正我篇首的話、老三是有生命的，倘假設(shè)這樣的憂愁算得生命。小鶯她倒在床上唱，一一她令我想起浴泥的豬！唱的是老調(diào)。我有這么大的歲數(shù)，與我的歲數(shù)成比例我聽了多少年青的妓女這樣唱?？墒牵郧?，聽而已，曉得是妓女告狀，閻王面前告狀，從未留心去理會狀同。今 天我仔細聽小鶯唱一一“牛頭哇馬面一一兩邊排。一歲呀兩歲一一不對不對，唱錯這當然不是狀詞

10、，我望她一望一一曖呀我跑上前去一一已經(jīng)撲通一聲響！她的腳順便朝桌上一放，茶壺踢得滾下來了。小鶯立刻翻起來，面孔是土色。我也失了知覺。失了知覺卻還覺得：沒有方法，靜候老三去鞭。老三確是連忙跑上前去。我沒有聽見什么聲響。她背著我遮住了小鶯。小鶯的面孔又對我，我看得見她有一顆眼淚，整個的土色添了頰上一塊紅，兩個指頭掐 的。老三見了茶壺不中用，連碎片又丟下。再是巴掌拍拍的打。我的荷包里有一張五塊錢的票子，我掏出來，拉住老三：“喂，喂，這張票子拿去買?！?老三更是拼命的掃，但我一聽她張喊的聲音，知道這一打是作不打的下場。接了票子，老三又有一點思索的神情，橫著眼睛射小鶯一眼。我也知道呵，她疑心我的 荷包里

11、還時常有錢，疑心我給了小鶯沒有給她！不過兩個月的光景，老三一病不起。眾口一詞說她的箱子里積下了不少的錢，鑰匙系在 她的褲帶子上。老三名字上真要加“死”這個形容詞的時候，鑰匙自然給誰解下了，不知是 否有錢，多少，但老三的喪事辦得頗豐富。老三死的前兩天，她對我哭。我是多長多長的時間不見老三哭呵。她要我替她算命，看 她死不死。我素來是說我會算命的。我說：“不要緊，好好的躺著，命上不注死?！边恚先怯猩?！小鶯穿著一件背搭跑出跑進，跑得很是輕便。我看她不時同那所謂王八者比肩而立，低 聲說什么。天氣熱得很，老三的胸部完全袒開。我到底還是這樣想一一“這里是把她生了也就把她死了的一個人。”眾口一詞說老三死了，同時我看見抬進一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