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yōu)槭沧x《論語》[美]狄百瑞著高辰譯我為本文冠名為我們?yōu)槭裁醋x《論語，并非要代所有人發(fā)言，只是我個人在前人思考說礎上的一些閱讀體會從孔門弟子記錄下孔子在公元前五世紀的教學和嘉言懿行，并且共同閱讀、研究、編定它，就深受后輩學子喜愛而代代相傳至今語》至今仍然吸引眾多讀者因它經(jīng)過千百年深入研讀和審視的歷史檢驗不是因為它曾被樹為圣典之一（盡管在某些地方確實如此是因為上一代人強加于后人的閱讀要求?！墩撜Z對世人具有普適性—切合人們共有的恒久不變的核心價值已閱讀并在美國大學的東亞人文課堂上和學生們討論《論語60年了。實際上，我所說“我們?yōu)槊醋x《論語》，是指我我的學生們如何一起讀《論語》”。為什么不說我如何教授《論語》？毫無疑問，老師可以幫助學生閱讀、理解文本，但基本上還是學生在自學，在重新發(fā)現(xiàn)。像大多數(shù)真正的經(jīng)典那樣，是《論語》自身在講授。老師能做的只是提升讀者對文本的直接認識。這一事實的最新驗證是年倫比亞大學一名本科生的畢業(yè)演講借《論語》的范式和名句總結自己四年來的學習心得。演講的開場白就是：子曰而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個開場白體現(xiàn)了《論語富特性和語境。第一句話，任何認字的人都能理解并引用但最后一句則特指君子君子在這里指的是傳統(tǒng)的精英之士這些貴族成員生來具有特權地位終成為統(tǒng)治者孔子強調成為一名合格的君子須有令人尊敬的品德?？鬃又貥嬃司拥睦砟?，將從傳統(tǒng)觀念“尊貴的變“高尚的人，其設定為民眾效法的楷?！獰o論其擔任何職，政治上是否成功，君子都是真正的模范人物。這三句的修辭語既不是直率言，也不是強制命令是待著聽眾做出回應，能根據(jù)自己的生命體驗來驗證其中的真理某程度上子只是平易近人地說一些人們已然感知于心的東西而已。這不是先知們振聾發(fā)聵的聲音，也不是神壇上的宣講布道約》中的先知們總是先和上帝對話然后將上帝的指示達給子民孔子是直接和我們對話讓我們認知天理就在我們身邊。我在這里將孔子的教誨《舊約的先知稍作區(qū)分并意味著他們之間沒有共通之處他都用完美的標準來要求量君王及其他統(tǒng)治者的言行并且含蓄地說明每個人都對他人負有責任，這些教導和每個人都息息相關。在孔子這里自我修養(yǎng)成為君子方法十分個性化其他文化傳統(tǒng)有顯著不同都是對理想人格的一種實現(xiàn)。儒學的最大特點是《論語這樣將理想人格解釋為日常生活規(guī)范的一種自然發(fā)展。在上述引文之后語講到修養(yǎng)過程是建立在日常生活基礎之上的，最基本的是養(yǎng)成體面合禮的舉止，首先是如何對待父母，其次便是兄弟。這是個人生活中最重要的品質。所以，緊承首章的下一章總結道：“君務本，本立而道。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語學這種對初入世者富有吸引力的措辭告訴人們，生活過程是人際互動的過程。對他人要有人道關懷、仁愛精神仁被視為君子的最高美德，具體要求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對所有人來說，必須循序漸進才可能有圓滿的結果。把孝悌作為種子加以精心培育才開美麗的仁愛之花從個角度來說孝悌可謂是儒學的遺

傳基因，不僅頭等重要，其終極發(fā)展即是仁愛。世人普遍認為孝悌是最富于儒學特性的美德念并非外國觀察家的錯覺或現(xiàn)代誤讀儒最早的批評者墨子就為儒者的家庭觀念近乎偏執(zhí)上古的法家也就此問題和儒家學者爭論不休認為根植于孝的家庭倫理對社會公德更大程度上的損（墨子確實如此認為來教傳入中國，儒家學者所表現(xiàn)出的排斥也充分證明了儒學對孝悌的堅守。在深入討論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須注意到《論語另一處談論孝悌的地方：孟武伯向孔子問孝，孔子的回答簡潔而頗為含混費解：父母唯其疾之憂。語政代注家傾向于將此解釋為：子女的基本任務就是善待自己，使自己的身體和道德都沒有虧損。無疑這孔子教學與實踐的一鮮明持久的特色家將人視為身體存在的濃厚意識為反對佛教懷疑人的物質存在的真實性提供了動力里含著一個不可忽視的前提是子理應回報父母的關愛孝是父母之愛的回報它現(xiàn)了儒學互惠的基本原則從這個角度看順非要求子女對父盲從的絕對標準是某種程度上以父母之愛為前提條件的相對標準但在上述引文中父母之愛被視為理所當然也是隱含在孔子言論中諸多前提之一語記載的另一件事也強調了這一點：孔子的弟子宰我問：為父母服喪三年的習俗能否減為一年？子曰夫稻，衣夫錦，于汝安乎？”曰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安則之出子曰不仁也子三年然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陽在這個事例中子表現(xiàn)出對發(fā)自內心的倫理行為的尊敬時也認為互惠標準普遍適用。這個標準認定然感情影響并推動個人行為，偽裝的美德毫無益處互間的自然感情產(chǎn)生于常規(guī)的生命歷程出孩到成人如前例所說個過程就是仁愛的根源?？鬃优c葉公的對話強調了自然情感的首要性產(chǎn)生于家庭“吾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子路就是說，家庭的親密甚至高于國家法律，因為作為公共信任基礎的家庭內部信任一旦被破壞，國家也將無以維系。在此之后情首要性高于理性推論《孟子》中被再次確認子將人之善性定義為良知。他進一步將父母與子女間的紐帶定義“親情而非孝道，當作義的初階來培養(yǎng)?！墩撜Z》的開端乃至全文，語言表達和理性都會影響人的日常行為。個人所學、所說會被情感和是非之心共同引導，這是很重要的?！墩撜Z》最早談到“”的地方包括：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語學盡管學習的重要性早在《論語》開篇已被強調，在東亞諸多思想中儒學尤以理性聞名；但孔子始終堅持德重于文，盡管后者關系到文明生活》也早已給予相當?shù)闹匾暋Ｎ覀儚摹墩撜Z》開篇就看到，學習之路始于與他人交往，終于君子立身、立言、立德。這不是激進之徒所主張的絕對自主是一種個人中和的狀態(tài)這個觀念加了我們對儒學將君子樹為仁愛楷模的價值體系的理解?！墩撜Z》第一篇第四章，記載了孔子最親密的一位弟子的話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這中的每個句子都包含著一個觀念忠、做人信實。忠字部為中”“”下部為心”“”它顯示著一個人不僅保持了自身的中和，還維持了與他人間的中和，對己真誠也對人真誠（不僅僅是順從他人與朋友交言而有信的觀念連接在一起，就是忠。信表一個人言行如一。(詩、業(yè)余翻譯家埃茲拉龐德曾戲譯《論語注道：信字邊是“人，右邊“言，正好精妙地詮釋了人如其言”之意?？椎闹倚庞^包含這樣兩層意思：對人、對己真誠，言出必

行?！墩撜Z》中有個講到士的著名段落，這里士”約等于君子：曾子曰不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泰伯仁”之所以稱為重”是因為它要對人己誠是個人精神極為嚴苛的要求。無論為官還是為吏為真正可信可靠之人意味著對自己絕對誠實定移地直言勸告他人常還要赤膽忠心地勸諫那些可能厭惡直言的統(tǒng)治者家的為官之道尤是對于居上位者，弘毅之士忠誠的標志便是這份無畏的誠實，以致為暴君所殺，殉道死義。在孔子看來，信是人生第一準則。一個人的首要使命是為政對有大量論述。比如：子貢問政，子曰：足，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不立”語顏政與民眾之間的互信，對任何社會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這一準則也是孔子對為政的另一番論述的基礎。子曰以政之以德免無恥之以德之禮恥格政孔子對刑法的貶抑和避暴力將其作為最后備選的態(tài)度相吻合孔來說自自愿是社會成員參予公眾事務的主流模式如自耕農(nóng)之間的互助傳統(tǒng)一樣人民族的自尊心（亦可延伸為羞恥心）能夠更好地推動人民與領袖同心協(xié)力。而領袖的個人品質，在自尊與尊重他人方面應成為典范。然而單個人品德與人望是不的，禮儀更是不可或缺。這是因為禮儀、風俗奠定了人的日常行為規(guī)范這規(guī)范是們自愿遵行、共同協(xié)作，教化的而非強制的。這些是生活中人們交往的手段，它具體可見，對人際關系或政治行為的和諧發(fā)展都有莫大助益。在他人看來禮既是和的基礎也是儒學的主旋律論他們所理解儒學的唯志愿論與協(xié)作是否相同7世日的德太子，曾試圖將儒學納入第一部正式憲法，其第一個字便是和，宣講了許多關于社會成員和諧共處的話。由于禮關乎個人和社會安寧論語于日常生活中的禮或禮儀著富論述。上文只是談幾個初次閱讀所遇到的內涵豐富的基本概念文擬側重講《論語中重要性并不亞于孔子學說的內容：孔子的個人形象和他的使命感語》諸多篇章所塑造的孔子形象甚比他的學說箴更引人注目令人難忘盡管孔子從不接受其弟子稱贊他為圣人，但后世儒生都把《論語》中的孔子奉為至圣。首先要注意的是孔子有巨大威望卻仍然謙虛樸實一《論語開篇的言談風格中就約略可見從認為自己提了什么全新的思想學說堅持說說自己述不作語述孔子在闡發(fā)古代理想的過程中是否有創(chuàng)新是另一個問題，后世子孫顯然基本認“述不作”這個判斷。但我們必須考到這樣的可能性：孔子傳承古代文化應該不是守舊。他對古代理想社會的贊美以作對現(xiàn)有制度種種弊端的不滿一軼事頗能勾畫出孔子的形象：孔子周游途中讓一名弟子向路邊的農(nóng)夫問路。農(nóng)夫得知他的老師是孔子時，對孔子的事業(yè)表示懷疑說孔子周列國渴望得到重用不合時宜認為天下無道賢只能潔身自好理自己的田地罷了且而與其從避人之士也若從避世之士哉？微子弟子將此事說與孔子時，孔子憮然曰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語微盡管孔子述而不作孔子仍將他的事業(yè)看作扭轉局勢的嘗試子為他所宣揚的傳統(tǒng)中包含了改革的種子革實端無需拋棄傳統(tǒng)子在當時以不懈倡導積極用世的學者形象知名同樣知名的是他在服君主時的謹慎小心種行為和他的理論原則看似不甚相符。有人問孔子為何不從政：

或謂孔子曰不為政？”曰乎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為政，奚其為為政？為政孔子的回答仍有些簡單含混，但它將我們帶回了《論語》的起點：孝悌乃為人之本。并非只有出仕為官才能服務社會何行公民美德的人都是在盡社會責任恪守公民美德也是為官的必備條件。孔子還說過：“不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闭Z里我們再一次回到閱讀的起點：君子即使未被認可仍然可以立身行道?？鬃訉ψ约阂簧暮喴偨Y，也概括了君子的道路“吾十有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孔子“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都是人生路上我們熟知的階段。唯一有點意外的是孔子自稱五十而知天”天命這詞并不陌生，君主及其代言人都是“天”為他們掌權正名；但是對孔子來說，只有君王或王朝以民為本、施行仁政，所天才會名正言順。這與正統(tǒng)或公信力相連的責任感，正是孔子天命觀的要旨?？鬃痈倪M命這個概念使之不僅是統(tǒng)治者專用的政治概念，還是上天直接賦予他的使命。我們從《論語》中談的地方可知子為自己和上有種特殊的紐帶是一種類似于造物主與被創(chuàng)造者之間的關系。上天單獨直接地對他訓示，而他有子女般的義務去聆聽。在當時的形勢、背景下，為官并不是唯一履行對上天民的責任與義務的途徑他教學推動了獨立個體和民眾的教育，代表了社會公信時，也是在為社會服務。人們通常并不把儒學視為宗教子上天十分虔誠生上天深懷敬意便是明證。弟子向他詢君子，他回答道：修以敬語問更透徹地說：不命，無以為君子；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語堯曰世儒學中，“敬一直是個十分重要的品德態(tài)度。它并不像有些人以為的那樣是純世俗化的倫理?？鬃釉?0歲終于可“從心所欲不矩聯(lián)到他有志于學，那么孔子對他放棄出仕選學者兼老師的人生成還是滿意的過執(zhí)行上蒼的使命他僅完成了早年理想，還實現(xiàn)了政治抱負。如果沒有矢志不渝的以仁為己任的奮斗，這是無法實現(xiàn)的。所以，這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結局。結語上文所述，只是我們閱讀《論語》的諸多原因、方法的一種。自己閱讀原典固然重要，但我們所讀的版本必然帶有歷史的印記果們想要知道別人是如何接受解一本書的，那就要重視不同地域、時代的前輩作者的點，就必須關注各民族文化大師們的思想。對于東亞民族來說尤其如此11世紀至19世長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