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中的加布里埃爾

作為喬伊斯的短篇小說收集的第一部關于阿司匹林的作品，死者和康拉德的黑暗之神被記錄為20世紀初英國小說中最杰出的一部作品。在《死者》的結局中,主人公加布里埃爾(以下簡稱:加)頓悟到“該是他動身去西方旅行的時候了”。1精神頓悟即“一種猝然的心領神會……僅僅一個片段,卻包含全部生活的意義”。(P8)但作者就此從容收筆,并未進一步點評,越發(fā)使文末“顯示出某種含糊性、開放性和包容性,并給讀者留下了極大的想象空間”,(P281)因此《死者》結局中的頓悟不斷喚起批評者的關注。《死者》主人公加一定程度上是作者喬伊斯本人的寫真,兩人均在大學任教,均從事文學研究,接受并認同歐洲文化。喬伊斯20世紀初離開愛爾蘭,一生在歐洲大陸“東行”,小說《死者》即完成于喬伊斯在意大利里雅斯特任教期間。為什么喬伊斯自己選擇“東行”在歐洲大陸,卻安排加“西行”到愛爾蘭傳統(tǒng)文化濃郁的西部?“‘精神頓悟’不是一種無緣無故、出乎意料的感悟,而是與故事的情節(jié)和人物的經(jīng)歷密切相關。在獲得‘精神頓悟’之前,人物往往有意或無意地經(jīng)歷了一個心理上的準備過程。”(P111)筆者發(fā)現(xiàn)《死者》中加思想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首先,試圖融合到晚宴賓客之中。其次,與艾弗絲小姐及格莉塔的沖突之后覺醒,意識到融合嘗試的徒勞。最后,頓悟之后在絕望中妥協(xié),決定西行。通過這三個階段的分析,結合喬伊斯本人的人生經(jīng)歷和當時愛爾蘭殖民歷史背景,本文試圖解讀喬伊斯“東行”和加“西行”的矛盾,從而揭示喬伊斯作為一個殖民地里的愛爾蘭人和國際主義者的痛苦以及喬伊斯深沉的民族感情。一、音樂的沖突—融合的努力嘗試雖然和身邊其他賓客格格不入,加還是努力和他們交流,試圖融入他們。加和身邊賓客的差異首先通過“套鞋”揭示出來。格莉塔向兩位姨媽抱怨“套鞋是最新的玩意兒。只要路上有點兒潮濕,我就得穿上套鞋。甚至今兒晚上,他也要我穿上,可是我不肯?！碧仔瑏碜詺W洲大陸,大陸上人人都穿套鞋。毫無疑問,套鞋是先進歐洲文明的代表。那天晚上,只有加穿著套鞋。格莉塔拒絕穿套鞋,加的兩個姨媽討厭的不只是套鞋而是歐洲大陸上所有的東西。在格莉塔與兩位姨媽談論套鞋時,朱莉姨媽甚至不知道套鞋是什么東西,等她明白過來這是用古塔膠做的新玩意兒,“大陸上人人都穿的”,她不屑地說,“哦,大陸上的東西”。2在大學里教學之余,加每周三為一份英國人辦的報紙——《每日快報》寫一篇文學評論文章。他通常去法國、比利時或德國度假以便和那幾種語言保持接觸。在艾弗絲小姐的拷問下,加惱羞成怒,脫口說出:“愛爾蘭不是我的語言?！薄拔业膰乙呀?jīng)讓我厭煩了,厭煩了!”因此,正如套鞋一樣,加代表的是親歐的強勢盎格魯殖民文化——國際主義者的代表,而以格莉塔、兩位姨媽和艾弗絲小姐為代表的宴會上其他賓客則是瀕臨滅絕的凱爾特愛爾蘭本土文化——民族主義者的代表。我們有理由認為,《死者》其實就是在揭示“兩種文明的沖突”。(P47)雖然兩種文明格格不入,但在舞會開始之際,加努力和身邊的人交流,試圖融入他們。無論他姨媽的年度舞會多么單調、乏味、重復,加每年都參加并且充分準備一次熱情洋溢的演講。他彬彬有禮,對身邊每位客人友好、客氣。因為問了一句不該問的話惹得女仆莉莉不高興,加塞給她一枚硬幣以示歉意。加聽話地遵守凱特姨媽的安排陪著半癡半傻的酒鬼馬林斯以防他鬧事。他是姨媽眼中的好侄子,凱特姨媽說:“真讓人寬心,”“有加布里埃爾在這兒。有他在這兒,我總是覺得安心點兒?！痹庥霭ソz小姐的盤問指責,“他(加)不能冒險對她說一句大話。他繼續(xù)眨巴眼睛,試圖顯出笑容?！奔訛樗匈e客切熟鵝肉,熱情招待大家吃好。然而,他的種種努力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是注定要失敗的?！端勒摺返墓适掳l(fā)生在圣誕節(jié)前夜,一個重生和新生的時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宴會上賓客們大談過去的好日子,深切懷戀死者。音樂本應是歡樂祥和和生命力的象征,但《死者》晚宴上的音樂折射出死亡的冥光?，旣悺ず喌膶W院式的曲子充滿了速奏和困難的樂段,在加聽來毫無旋律。樂曲終了,“最熱烈的掌聲來自門口那四個年輕人,他們在曲子開始時走開到吃點心的房間去了,而當琴聲停止時又回來了?！苯K身未嫁的朱莉姨媽諷刺性地演唱一首老歌《打扮新娘子》,演唱雖然取得了成功卻引起了一個令人惱怒的話題,那就是在唱詩班苦干了一輩子的老朱莉婭姨媽被趕走了,被一群妄自尊大的小男孩代替了。在格莉塔聽來,巴特爾·達西先生唱的那首《奧格里姆的姑娘》毫無疑問是獻給邁克爾的挽歌?！端勒摺返耐硌绨l(fā)生在兩位姨媽那棟幽暗、凄冷的房子里,兩位終身未嫁的姨媽帶著她們的老處女侄女在這兒一住就是幾十年,她們的生活中沒有男人也沒有孩子,就像都柏林——一座癱瘓的城市沒有活力、沒有未來。由此看來,喬伊斯在《死者》晚宴的背景下精心設置的這一幕幕就是為了揭示在這看似歡樂的表象下所掩蓋的愛爾蘭民族萎靡不振、蒙昧無知的精神狀態(tài)。在這死氣沉沉、密不透風的環(huán)境下,喬伊斯作為一名國際主義者的融合企圖注定是要失敗的,他作為一群“死者”中惟一的“生者”最終也要被禁錮、閹割和吞沒。二、女士們,我也是真正的受害者加晚宴上的舞伴艾弗絲小姐領子正面別著一枚大大的胸針,上面刻有愛爾蘭文題銘和格言,英語是當時流行的殖民地語言,愛爾蘭語已是不流行的本地語。由此可見,艾弗絲小姐是作為一名徹底的民族主義者登上舞臺的。她瘋狂地熱愛著自己的土地、語言,卻又絲毫不肯接受外國文明。雖然她非常喜歡加對布朗寧詩歌的評論,在舞會上和加一見面就咄咄逼人地說:“我有件事要想跟您問明白?！彼肛熂討摓槊咳针娪崒懳恼露械叫呃ⅰ０ソz邀請加到愛爾蘭西部旅行,加吞吞吐吐地說他安排了去法國和比利時的旅行,艾弗絲指責加對自己的祖國和人民一無所知,在舞會結束時誣蔑地稱他為“西布立吞人”。3格莉塔得知艾弗絲邀請他們到西部旅行時,“興奮地拍手,輕輕一跳?！薄啊?去呀,加布里埃爾,’她喊著說。‘我真想再看看高爾韋呢?！奔永淅涞鼐芙^后,格莉塔非常失落,她轉向馬林斯太太說,“你瞧這個丈夫有多好!馬林斯太太?！蓖ソz小姐的沖突以及妻子的摩擦以后,加第一次產生了逃離的想法。“加布里埃爾用熱乎乎、顫巍巍的手指輕輕彈著冰冷的窗玻璃。外面該有多冷啊!假如一個人出去,先沿著河岸,再穿過公園散散步,該多舒服!樹枝上一定覆蓋著雪花,威靈頓紀念碑上面一定堆成了一頂明亮的雪帽子。要是在那兒,要比在晚餐桌旁舒服多少啊!”就在加站起來即將開始演講之前,他再一次想到了外面的世界。“也許這會兒正有人站在外面碼頭上的雪地里,凝視著窗里的燈光,傾聽著華爾茲樂曲呢。外邊的空氣是清新的。遠處是公園,公園里的樹上壓著雪。威靈頓紀念碑戴著一頂微微發(fā)亮的雪帽,由那里向西是一片十五英畝的雪原在閃著白光。他開始了:‘女士們,先生們,………’”正像他顫抖的雙手一樣,加的心靈也在這兩次沖突之后產生了震撼。他認識到愛爾蘭所謂“民族主義者”的狹隘性、排外性、封閉性和虛偽的鼓吹主義,以及他的融合努力的徒勞?！八匝宰哉Z地說了一遍他在評論中寫過的句子:‘你覺得正在聽一段擾人心緒的音樂?！ソz小姐贊揚過這篇評論。她是真心的嗎?在她那一套宣傳后邊,是不是真正有她自己的生活?”在晚宴的祝酒詞中,加高呼道:“然而,在類似今天這樣的聚會上,總有些這一類的比較悲傷的思想會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的腦海里:關于過去、關于青春、關于變革、關于早已不存在而我們今晚在這兒思戀的他們那些張面孔。我們的生活道路上鋪滿了這類悲哀的記憶;但是,假如我們老是念念不忘于這些回憶,我們就會不忍心在活著的人們當中勇往直前地去進行我們的工作。我們在生活中人人都有責任所在和情之所鐘,而這些東西要求我們,完全有權利要求我們去奮發(fā)努力?！薄八?我不能停留于過去而徘徊不前。今晚我不能讓任何一種陰郁的說教來侵擾我們?！贝丝?加已覺醒,他像一位孤獨的號手向他身邊的“懷舊派”、“民族主義者”們高喊:“忘記過去,放棄偏見,面對現(xiàn)實,融入世界?！奔雍蛦桃了沟膰H主義世界大一統(tǒng)的思想此刻一覽無遺。喬伊斯曾評論說:“開闊愛爾蘭人狹隘思想觀念的方法不是去奉承他們,而是向他們提供一幅依據(jù)歐洲人的觀點為他們做的畫像?！?P15)“在他(喬伊斯)看來,愛爾蘭人不應堅持故步自封的文化觀念,而應按照歐洲大都市的現(xiàn)代藝術標準來發(fā)展自己的文化事業(yè),并盡快與歐洲大陸文化接軌?！?P4)三、家庭文化與西部晚宴結束以后,加和格莉塔離開姨媽家坐馬車去旅館,此時加在酒精的作用下渴望著他倆的私生活,充滿了柔情、快樂和欲望。然而,格莉塔聽了邁克爾以前常唱的《奧里姆的姑娘》的情歌而沉浸在對邁克爾悲傷的回憶之中。當格莉塔在旅館告訴加她和邁克爾的初戀故事以后,加的自信、得意和自我優(yōu)越感被逐漸粉碎。當他指責格莉塔去高爾韋旅行是為了見邁克爾的時候,他震驚地得知邁克爾已經(jīng)死了。當他因為自己大學教師的身份洋洋自得,譏誚地問邁克爾是干什么的時候,格莉塔坦然地回答:“他在煤氣廠工作?！奔訛樽约旱淖I諷落了空而感到丟臉。當格莉塔說邁克爾是為她而死的時候,加感到一陣朦朧的恐懼,一陣對自身感到羞愧的意識襲擊著他?！八匆娮约菏且粋€滑稽人物,一個給姨媽們跑個腿兒,賺上一兩個便士的小孩子,一個神經(jīng)質的、好心沒好報的感傷派,在一群俗人面前大言不慚地講演,把自己鄉(xiāng)巴佬的情欲當做美好的理想。他看見自己是他剛才在鏡子里瞟到一眼的那個可憐又可鄙的家伙?！碑敻窭蛩焖院?加獨自一個人在房間里,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想到:“躺在他身邊的她,怎樣多少年來在自己心頭珍藏著她情人告訴她說他不想活的時候那雙眼睛的形象?！奔雍透窭蛩@對夫妻真可謂“同床異夢”。“淚水大量地涌入加布里埃爾的眼睛。他自己從來不曾對任何一個女人有過那樣的感情,然而他知道這種感情一定是愛。淚水在他的眼睛里積得更滿了,在半明半暗下,他在想象中看見一個年輕人在一棵滴著水珠的樹下的身形?！彼贿~克爾對格莉塔的愛而感動了?？粗巴忏y色的、暗暗的雪花迎著燈光在斜斜地飄落,加決定:“該是他動身去西方旅行的時候了?！敝?加連續(xù)拒絕了艾弗絲和格莉塔到西部旅行的建議。西行具有什么內涵?加的西行決定又意味著什么?格雷塔來自于康諾特省,“康諾特省是愛爾蘭民族文化傳統(tǒng)保存得最完好的地區(qū),………在這兒,人們依然堅持使用純正的本民族語言。”(P44)文化民族主義者將愛爾蘭西部象征性地視為一個非歷史性的反現(xiàn)代性愛爾蘭文化的博物館,西部是愛爾蘭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象征,來自康諾特省的農村姑娘格莉塔秉承了愛爾蘭民族文化傳統(tǒng),加則是典型的親歐殖民文化的代表,這兩者在本質上是沖突的、相互排斥的,這就是兩者在套鞋、西行這些具有象征意義事物上觀點迥異的原因。夫妻雙方都不能真正理解對方。格莉塔始終難忘和她同樣來自西部、唱著西部情歌的邁克爾。格莉塔熟睡后,加看著她,感到他和她好像從未作為妻子和丈夫一起生活過。屋里的空氣使他雙肩感到寒冷。他小心鉆進被子躺在妻子旁邊。這一舉動意味著在得知格莉塔這么多年心頭一直惦記著另一個人以后,加并未離妻子而去,他原諒了妻子并將繼續(xù)和她在一起。這一方面是因為加對妻子的愛,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加對妻子的關懷、欣賞和渴望中感受到,另一方面加也意識到妻子與自己的隔閡緣于他對妻子的不理解,受到勇敢、執(zhí)著、為了愛不惜一死的邁克爾感動,加決定為妻子做另一種“殉情”,那就是他的西部之行。和身邊人的貌合神離、難以溝通,與艾弗絲小姐的沖突,直到最后的希望的破滅……妻子對初戀情人的執(zhí)著深情,這最后的希望就像最后的一根稻草把加徹底推向絕望,但就在絕望之中他頓悟了,他在這一刻“豁然開朗,頓時看清了自己的困境,并從中悟出了人生的本質?！?P90)他重新審視自己,作為愛爾蘭人,如果他不想失去自己的國家、妻子、親人和朋友,不想繼續(xù)和妻子“同床異夢”的生活,他就不能脫離自己的根——愛爾蘭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不能排斥愛爾蘭的語言、傳統(tǒng)甚至愛爾蘭這個國家。他不得不妥協(xié),到西部去,去了解并接受愛爾蘭傳統(tǒng)文化的洗禮。但這種妥協(xié)也是痛苦的、矛盾的,加已經(jīng)在愛爾蘭長期殖民統(tǒng)治中“變異”了,變成了“殖民地特權階層”——國際主義者的代表,即使真的到西部去了,他真的能“脫胎換骨”,融入他早已疏離的民族文化之中嗎?尤其在加通過晚宴充分認識到愛爾蘭民族主義者的狹隘性、排外性、封閉性等諸多弊病,認識到他的融合嘗試的徒勞以后,他的西部之行更顯得無可奈何、自相矛盾,可謂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由此加作為殖民地中的愛爾蘭人和國際主義者的雙重身份的痛苦、矛盾展露無疑,我們也可感受到喬伊斯對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無聲抨擊。加的故事折射出喬伊斯20世紀早期的人生經(jīng)歷。正像20世紀初中國著名作家魯迅對中國民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懷一樣,喬伊斯更加絕望以至他不得不為了生存而離開愛爾蘭。1902年夏天,喬伊斯大學畢業(yè)。此時,他對愛爾蘭政局極為不滿,對天主教會深惡痛絕,對國家前途喪失信心。在他看來,“都柏林以及愛爾蘭是一個烏煙瘴氣的病房,這里的每個人都密謀關上窗戶,而不愿放進真理的清新空氣?！薄岸及亓值奈幕瘋鹘y(tǒng)還不如神跡劇,太粗淺而不值得尊重?！睈蹱柼m無法向他提供施展才華的舞臺。另一方面,喬伊斯認為:“愛爾蘭革命所需要的正是愛爾蘭人民覺悟的提高,而這正是愛爾蘭藝術家的職責?！?P14-16)喬伊斯曾在評論《都柏林人》時說過,“我的目的是為我國譜寫一部道德史?！薄拔疑钚?在我按照現(xiàn)在的方式譜寫了這章道德史后,我已經(jīng)向我們國家的精神解放邁出了第一步?！?P85)為了自己的藝術夢想,為了愛爾蘭的精神解放,大學畢業(yè)以后喬伊斯拒絕了學校和家人讓他擔任神職的要求,離家出走,赴歐洲大陸追求藝術。從此以后,喬伊斯開始了一生的自我流放,中間只短暫回都柏林探親三次。但直到喬伊斯離開愛爾蘭他才意識到他不可能脫離愛爾蘭,就像風箏不能脫離線、孩子不能脫離家一樣。喬伊斯早期移民生活非常艱難?！敖箲]很自然地困擾著這位一家之主,全家上上下下全靠喬伊斯當語言教師的收入生活。如果喬伊斯能夠上些私課增加點收入,他就再高興不過了?！?P17)正如喬伊斯在給一位出版商的信中所說:“我靠八十英鎊的年薪艱難地生活并撫養(yǎng)了兩個對我深信不疑的小家伙?！?P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