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考工記》與中國古代的城市城市

咸陽是世界的中心，而北京只是燕國時期的首都，被稱為“冀”。當汴梁和臨安的繁華名揚海外時，作為遼的四個陪都之一的南京（今北京）仍沿用以物易物的貿(mào)易方式，城中的漢人被限制在固定的居民點。北京在中古時代后期的迅速“勝出”，完全得益于其獨特的地理位置，甚至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得益于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南侵。北京命運的徹底轉變在于元大都的建立。但是為什么一個蒙古人建立的帝國都城，卻是中國歷史上最完整地遵循儒家經(jīng)典《周禮》而建的城池呢？對這個問題的認識關系到我們對元大都及其后的北京文化的認識，對更完整地認識整個中華文明的進程有深遠意義。一、北京的優(yōu)越戰(zhàn)略北京，為東西走向的陰山（屬燕山山脈）與北東走向的太行山（屬大興安嶺山脈）交會之所。于是，北京西邊系太行山余脈，西北邊則屬燕山山脈的一部分，其南延部分名為軍都山和西山，山后則為山西內(nèi)蒙黃土高原和松遼平原，東邊約一百多公里為渤海，東南面為華北大平原。在這三面環(huán)山的北京灣里又有永定河、溫榆河、潮白河等水系滋潤著廣大平原。這樣的環(huán)境很自然地使北京成為華北平原、山西內(nèi)蒙高原、松遼平原和渤海之間往來的咽喉要地。在建城之前的幾百年間，各種政治、經(jīng)濟勢力的往來極為頻繁和自由，伴隨著周期性的朝代更迭及戰(zhàn)爭，民族成分變得越來越復雜。中原地區(qū)一直是漢族與各少數(shù)民族融合的中心地帶，是民族融合的“熔爐”。在北方地區(qū)，這個“熔爐”正好是北京。在此過程中，以北京為中心的北方地區(qū)在經(jīng)濟和文化發(fā)展上逐漸與中原趨于一致，城市地位也逐漸提高。元世祖忽必烈的登基并不符合蒙古人的祖制，因而也并未獲得所有王公貴族的擁戴。盡管經(jīng)過40年殘酷的戰(zhàn)爭，擊敗了反對者，卻并不能徹底平息西北、東北諸王。于是，將都城遷至自己勢力強大而穩(wěn)固的漠南成為上佳之選。而北京優(yōu)越的戰(zhàn)略、文化、交通和商業(yè)位置使其成為不二之選。元大都成為帝國的中心，強調(diào)了中華帝國內(nèi)陸國家的屬性，也強化了這樣的宿命。二、關于保定城的地層條件早期的蒙古帝國并不理解都城的意義，但是這對于習慣定居生活和王朝統(tǒng)治的中原人士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們不斷向成吉思汗的三子窩闊臺汗提出建議，希望盡快建立都城。窩闊臺經(jīng)過反復考慮后，終于決定在漠北草原中心地帶的斡耳寒河（今蒙古國鄂爾渾河）河畔建立都城，新都城被命名為哈剌和林城。游牧民的領袖蒙古大汗，終于認可了城市對國家的重要，并開始身體力行地去建造新城。1251年，蒙哥汗命令弟弟忽必烈主持漠南漢地軍國庶事。1256年春季，忽必烈在灤水北岸的龍岡興筑新城，作為“幕府”的固定駐地。這座新城被命名為開平城，坐落在今天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正藍旗旗政府所在地皇旗大營子東北約20公里處。這就是后來元大都的陪都上都。但此時的開平城，已經(jīng)不能滿足忽必烈控制中原的政治企圖，其交通運輸之不便也日益顯現(xiàn)。一些蒙古貴族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劉秉忠說得更明確：“幽燕之地，龍盤虎踞，形勢雄偉，南控江淮，北連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覲。大王果欲經(jīng)營天下，駐蹕之所，非燕不可?！背⑺鞗Q定設置兩個都城，以燕京為正都，開平為陪都。兩個都城的設置，多少符合了蒙古人“逐水草而居”的習俗。每年夏天，大汗都要來此避暑，同時，定期回到開平，也能更有力地監(jiān)控漠北的蒙古貴族。1263年6月，忽必烈下令將開平府改名為上都，后來人們又習慣地把它稱為上京或灤京。1264年9月，燕京改名為中都。1272年3月，中都又改名為大都。在兩個都城中，大都為正都，上都是陪都。元大都避開了原有的遼南京和金中都的城市舊址，在它的東北建新城。比較普遍的觀點認為這是出于兩點考慮，一是歷經(jīng)千年的燕京城過于殘破，尤其是原來的宮殿已經(jīng)蕩然無存，重新修理還不如新建來得省事；二是燕京城的水源主要依靠城西蓮花池水系，不但水量不足，而且水質較差，不能滿足城市發(fā)展的需要；把城址移向東北，利用上接高梁河的瓊華島周圍的湖泊，能夠更好地解決城市用水問題。就城市功能來看，這兩點顯然是極有道理的。但是，蒙古人的一個習俗也必須考慮在內(nèi)：蒙古人把廢棄的古城遺址稱為馬兀八里(Máubalik)。馬兀，蒙古語意為壞或惡；八里，突厥語意為城。金中都被成吉思汗一把火燒掉后，幾近廢墟，在亡金宮闕廢墟上重建新宮，對蒙古人來說是一種禁忌。這種心理上的嫌惡完全可能導致忽必烈根本不去理會金中都的遺址。三、從“國家意識”看城市布達拉宮盡管元朝的建立者是蒙古人，但元大都的布局卻依照漢制——事實上，這也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完整地遵循《周禮》而布局的城市。所有城池、宮闕、社廟的布置，都依準《周禮·冬官·考工記下》所記“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jīng)九緯，經(jīng)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設計原則。宮闕的建筑風格與形制以及它們的命名，都本于漢制。城門、坊名都從《易經(jīng)》命名。蒙古人歷來是講求效率的，如果他們真的“仰慕”中原文化，或者只是簡單地認為能為己所用，完全不必從古老的漢語典籍中去尋求理論支撐，況且大多數(shù)的蒙古貴族根本無法讀懂如此深奧晦澀的漢文典籍。他們完全可以參照金人仿制汴梁的方式，派專人到中原及江南城市文明發(fā)達的地區(qū)學習筑城之術。蒙古人為什么要尋找如此久遠的漢文古籍，而且一板一眼地“照章辦事”？采用《周禮》這種舍近求遠的方式的確有些匪夷所思。從情感和文化差異的角度來看，忽必烈和他的蒙古大臣都不大可能真正臣服于中原的城市文明之下。當時許多蒙古王公們反對遷都，或許連忽必烈本人都認為生活在這些城池中的貴族和平民不擅騎馬打仗，根本無力保護自己的族人和家園，他們眼中的城市繁華多少帶有“亡國之相”，這是這個游牧民族的首領所無法接受的。而且，遷都的初衷只是一種政治上的“妥協(xié)”，并不要求建筑和城市布局上的徹底改變。然而忽必烈深知這不過是妄想，因為那樣會永遠無法爭取到大多數(shù)漢人的支持，甚至連漢族朝臣都會作它想。其遷都的目的和帝國穩(wěn)固的愿望都將功敗垂成。但是漢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在中華大地上的影響如此之深，完全有可能將他們所引以為傲的游牧文明吞噬殆盡。于是這位元朝的第五位大汗和真正進入中原的第一位皇帝，必須在這種兩難境地間“獨辟蹊徑”，找到一條既可抵御文化上的“侵擾”，又可籠絡漢民心的辦法。這位新來的統(tǒng)治者非常聰明，他深知中原漢人不會對異邦蠻族心悅誠服，于是他搬來了漢人的先祖和圣賢們，只有遵從漢人最古老的典籍規(guī)章來筑城，才能使自己的王朝在倫理體系上坐上“正統(tǒng)”的位子?！吨芏Y》之成書年代，前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周禮》的代代傳承，已使之成為——至少是被認定為——儒家經(jīng)典。蒙古人對《周禮》的尊崇，完全可以理解為向儒學“致敬”。漢人中的讀書人就此滿意了，他們當然相信不是蒙古人的鐵騎和屠城征服了自己，而是自己的文化征服了對方。同時，蒙古貴族們也滿意了，他們占領了漢人文化的“頂峰”，在這里頤指氣使。于是，忽必烈得到了他夢想的穩(wěn)固的帝國：政治上的集權和文化上的自傲悄然融合，創(chuàng)造出新的“和諧”。從筑城工藝和布局設置上，元大都都未必代表當時中國的最高水平，也無法與前朝的繁華、昌明一脈相承。但就是這樣一個城市，最最忠實地體現(xiàn)了統(tǒng)治者的心態(tài)，將當時國家和民眾的命運定格在大都的街坊和城門間，也為自那以來的三個王朝定了基調(diào)。以八畝見方的“方地”作為一戶建設住宅的基地，原是大都建設規(guī)劃中的基本單位面積。至元二十二年，大都已全部建成，所以拿出這樣一個每戶住宅基地的分配方案來，按已定規(guī)劃進行分配。大都城就是依據(jù)這個“八畝方地”分配方案劃分街巷的。于是，大都縱橫交錯的街道之間，普遍地排列相互平行的東西向胡同。即使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幾十年間，北京市內(nèi)城東西長安街以北的街道胡同，也還沿襲元大都街巷的布局。元大都城內(nèi)的東北和西北部分也有平行胡同。這種平行的東西向胡同，就是居民的“坊”的通道，當時“坊”的坊門都是東西向的?！鞍水€”一份的“方地”，整齊地排列在東西向胡同的南北兩側，這樣就使每戶住宅都可以建筑坐北朝南而向陽的主要廳堂和臥室，便于日照取暖和通風采光。這是照顧到華北氣候特點的設計。由元代而漸趨成熟的北京四合院，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大都的構筑和管理模式，隨著“街坊”形式的延伸，慢慢又滲透到市民生活中，四合院的“圍合”形式，也被逐漸定格在城市的形態(tài)、人們的心里和文化的脈絡中。由此我們不得不思考，至今我們在四合院形制的茶樓、庭院中玩賞，心中所獲得的閑適與滿足，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源于空間本身的美感，又在多大程度上源于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繼承呢？某種空間的審美模式，能否脫離文化的倫理架構而存在呢？四、樹立統(tǒng)一城市的理念，減少戰(zhàn)爭機制最初的蒙古帝國是一個地道的游牧國家，臣民既是戰(zhàn)士，又是生產(chǎn)者。在遼闊的大草原上，不需要城市，甚至不需要太多固定的建筑。闖入農(nóng)耕地區(qū)的蒙古騎兵，大多是秋來春去，對攻占的城市和地區(qū)棄而不守。所以蒙古帝國早期的策略是：凡有抵抗，必盡殺戮，這是一條定制。血跡斑斑的歷史讓人不寒而栗，這樣一個民族又是如何漸漸習得中原文化，進而建立元大都這樣一座名揚天下的大城呢？木華黎是成吉思汗指定的負責指揮對金朝作戰(zhàn)的蒙古將領，深得成吉思汗的信任。由此，木華黎及其子孫較早接觸到中原漢文化，也是蒙古貴族中，較早提議采用漢制的重臣。北方道教教派全真教的長春真人丘處機，接受成吉思汗的邀請，遠行數(shù)千里，趕到中亞去與成吉思汗會面。丘處機一行于1222年過巴里黑城，恰在成吉思汗的兩次屠城之間。成吉思汗向他請教長生之道和治國方法，他的回答是要敬天愛民、清心寡欲，并且“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殺人”。最起作用的建議來自契丹人耶律楚材。成吉思汗看重耶律楚材的學問，任他為書記官。成吉思汗去世后，耶律楚材又得到大蒙古國第二代君主窩闊臺汗的信任。1234年，蒙古軍隊攻克南京，按照舊制，指揮作戰(zhàn)的蒙古將領要求屠城。耶律楚材急忙去見窩闊臺，向他痛陳利害。窩闊臺終于接受了耶律楚材的忠告，下令禁止屠城，城中的147萬人，因此而幸免于難。減少乃至停止屠城，是一個重大的轉折?；蛟S正是由于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蒙古人對城市的安全看得格外重要。相比較而言，城市的其它職能——如文化傳播和教化、開放自由的集會活動等——一直不曾深刻理解。大都的防御功能是顯而易見的。這一方面是源于中原地區(qū)早期聚居生活中抵御外來攻擊的傳統(tǒng)做法；另一方面也不能忽略蒙元王朝的特點。這個攻城技藝的成熟先于筑城技術的游牧民族，既深知筑城之堅固對政權穩(wěn)定的重要性，又惟恐外敵來襲。所以整個城市的建筑方式和管理模式都充分考慮了緊急戰(zhàn)事狀態(tài)時的需求。事實上，大都規(guī)整的規(guī)劃，很難讓人想象得到是為了滿足城市生活的需求——尤其是參考之前的開封、南京、臨安等漢人城市的布局，以及文人騷客們對以往繁華都會的追憶，我們更容易發(fā)現(xiàn)，大都并不是那個時代中國最適于居住、貿(mào)易和文化交流的城市；大都的布局更方便城池防御和對市民的監(jiān)視——對蒙古貴族的監(jiān)視，對漢人臣民的監(jiān)視?；蛘呖梢愿M一步說，元大都的一切雄偉和堅固都顯示出了新來的統(tǒng)治者們的惴惴不安。對于城墻的修筑和維護，元朝皇帝也是盡心竭力。大都的城墻，采用我國傳統(tǒng)的板筑技術，用夯土筑成。土城被雨水浸泡后容易倒塌，所以有人建議改用磚石砌墻，甚至還有人自告奮勇,表示愿意出資,用磚石包裹內(nèi)外城墻,但均因條件所限,未能實現(xiàn),只是西城角上“略用磚而已”。元朝前期曾用過披葦防水的辦法。元文宗時,為防止敵對勢力燒葦攻城,取消了這種做法。葦城實際上并沒有解決土墻防雨問題,雨水透過葦草,仍會對城墻發(fā)生腐蝕作用。有元一代,大都城墻的崩塌和修補次數(shù)很多,耗費了大量人力和物力。元朝統(tǒng)治者為保證大都城防的穩(wěn)固可說不遺余力，同時卻下令各南方城鎮(zhèn)拆除城墻。這當然是為了便于他們的統(tǒng)治，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他們對城墻戰(zhàn)略功能的理解。參與城市布局建設、管理服務企業(yè)有史可考，有關新城址的擇定，城池、宮闕的規(guī)劃，包括“祖社朝市之位，經(jīng)營制作之方”，都是由號為聰書記的僧子聰（即劉秉忠）總設計的，趙秉溫，趙鉉助成其事。工程的指揮和組織者有漢人將領張柔（1266年死，其子弘略代）、行工部尚書段貞（段天佑）、王慶端、劉思敬、謝仲溫、女真人高等外，還有蒙古人野速不花與色目人也黑迭兒等。這些人中，段貞所起的作用最大，他不僅自始至終參加了大都城的修建工作，后來還長期擔任大都留守職務。大都城建成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城墻、宮殿、官署、河道的維修和增設，都是由他負責經(jīng)營的。大都的全部修建工程從至元四年（1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