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任安書(LettertoRenAn/InReplytoRenShaoqing)作者：司馬遷(司馬子長)原文：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于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詬莫大于宮刑。刑馀之人，無所比數(shù)，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wèi)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jiān)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有關于宦豎，莫不傷氣，而況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馀薦天下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yè)，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之，又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zhàn)，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游光寵。四者無一遂，茍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于此矣。鄉(xiāng)者，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綱維，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xiāng)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衛(wèi)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糵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zhàn)十馀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轉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嚮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后數(shù)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于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贝搜允抗?jié)不可不厲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穽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于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于圜墻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已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陰，王也，受械于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系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于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于鞭箠之間，乃欲引節(jié)，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于深藏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私心剌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于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再拜。ModernChineseTranslation(Partial/KeySectionsSimplifiedduetoLength):太史公、愿為您效牛馬之勞的司馬遷敬拜陳言。少卿足下：前些時候承蒙您屈尊賜信給我，教導我待人接物要謹慎，并應以推薦賢能之士為己任。您的情意誠摯懇切，好像是抱怨我沒能遵從您的教導，反而采納了庸俗之人的話。我豈敢這樣呢？請允許我略為陳述淺陋之見。隔了很久沒有回信，望您不要見怪。我聽說過：修養(yǎng)自身是有智慧的象征；樂善好施是仁德的起點；取予得當是道義的體現(xiàn)；懂得恥辱是勇敢的判斷標準；樹立美名是品行的最高境界。士人具備了這五條，才可以立足于世，置身于君子的行列。所以災禍沒有比貪圖私利更慘的了，悲哀沒有比心靈受傷更痛的了，行為沒有比污辱先人更丑的了，恥辱沒有比遭受宮刑更大的了。受過宮刑的人，是沒人愿同他并列的，這不是一個時代如此，而是從來如此的。從前衛(wèi)靈公與宦官雍渠同車，孔子（感到恥辱）便離開衛(wèi)國去了陳國；商鞅通過景監(jiān)見到秦孝公，趙良因而寒心；宦官趙談陪文帝乘車，袁盎（袁絲）變了臉色：自古以來人們就以同宦官交往為恥。對于才能一般的人來說，只要事情牽連到宦官，沒有不感到挫傷志氣的，何況氣概豪邁的人呢？如今朝廷即使缺乏人才，（皇上）又怎能讓我這受過刀鋸刑罰的殘廢人來舉薦天下的豪杰俊才呢！我依賴父親留下的事業(yè)，能在京城附近做些小官，已經二十多年了。因此自己常常思忖：對上，不能進獻忠心取得信任，博得奇才大智的美譽，從而親近圣明的君主；其次，又不能替皇上拾掇遺漏，彌補缺失，招納賢才，舉薦能人，使隱士得以顯揚；對外，又不能置身行伍，去攻城野戰(zhàn)，建立斬殺敵將拔取敵旗的功勞；對下，也不能積累日久的勞績，獲得高官厚祿，用為宗族、朋友增添光彩。這四條沒有一條實現(xiàn)，只不過是茍且迎合以容身，沒有什么特長，由此可見一斑了。從前，我也曾置身于下大夫的行列（擔任太史令），奉陪于外朝的末尾，發(fā)表些微不足道的議論。（我）沒能在那個時候引述國家大法，竭盡自己的思慮，如今身體已殘成了掃除的奴隸，處在下賤的地位，竟想昂首揚眉，（在朝廷）評論是非，這不是輕蔑朝廷、羞辱當代的士人嗎？唉！唉！像我這樣的人，還能說什么呢！還能說什么呢！況且事情的原委本末不易說明白。我年輕時懷有不可羈束的才能，長大后在家鄉(xiāng)并無好的名聲。皇上幸而因為我父親的緣故，讓我能夠獻上微薄的技藝，出入于皇宮之中。（當時）我認為頭上頂著盆子怎么能望天呢？所以斷絕了與朋友的交往，丟開了家庭私事，日日夜夜想竭盡我低劣的才能，專心致力于本職工作，以求得親近皇上和討他喜歡。但事情卻大錯特錯，與我的想法完全相反！我與李陵同朝為官，并非朋友。志向不同，從未一起喝過酒（更談不上深厚的交情）。但我觀察他的為人，是個能自守節(jié)操的奇士：侍奉母親孝順，與士人交往講信用，面對財物廉潔，取予都合乎道義，懂得尊卑長幼而謙讓有禮，謙恭節(jié)儉能屈己下人，常常想奮不顧身（為國捐軀）。他平素的思想品格，我認為有國士的風范。作為人臣，作出萬死不顧一生的打算，奔赴國家的危難，這已經夠罕見了。如今他行事一有不當，那些只知保全自身和妻子兒女的臣子們隨即就添油加醋地夸大他的過失，我私下實在感到痛心！況且李陵帶領的步兵不滿五千，深入戎馬之地，（他的軍隊）足跡踏到了匈奴的王庭，就像在虎口邊掛上誘餌，向強大的胡人挑戰(zhàn)，仰面對著（數(shù)以）億萬計的敵軍，同單于連續(xù)交戰(zhàn)十多天，（殺敵人數(shù)）超過了自己軍隊的人數(shù)。敵人救死扶傷都來不及，連（穿裘衣戴皮帽的）匈奴君臣都震驚恐懼。于是（單于）征調左右賢王，發(fā)動所有能拉弓射箭的人，舉國合力圍攻李陵。轉戰(zhàn)千里，箭矢用盡，退路斷絕，救兵不到，死傷的士卒堆積如山。但是當李陵一聲號令鼓舞士氣，士卒無不奮起，淚流滿面，抹去鮮血強忍淚水，重又拉開空弓，冒著雪白的刀刃，向著北方（奮死）爭著同敵人拼命。李陵尚未全軍覆沒的時候，曾有使者來報告戰(zhàn)況（大捷），漢朝的公卿王侯都舉杯（向武帝）祝壽。幾天后，（李陵）戰(zhàn)敗的奏書傳來，皇上為此食不甘味，上朝聽政很不高興。大臣們擔憂恐懼，不知如何是好。我私下沒考慮到自己地位的卑賤，看到皇上悲傷哀痛，真想獻上自己誠摯懇切的愚昧之見。我認為李陵一向能與部下同甘共苦（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到士卒的拼死效力，即使是古代的名將，也不能超過他。他雖然兵敗被俘，（但）看他的用意，是想得到適當?shù)臋C會報效漢朝。（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但他）所摧毀挫敗敵軍（的戰(zhàn)績），功勞也足以昭示天下了。我心里想陳述這些想法而沒有機會，正好遇到皇上召問，我就用上述（李陵的功勞）來闡明，想以此寬解皇上的心事，堵塞那些詆毀誣陷的言辭。沒能完全表達清楚，圣明的皇上未能明白，以為我是在詆毀貳師將軍（李廣利），而替李陵游說辯護，（于是）就把我交給司法部門審判。我拳拳的忠心，終究無法自我辯解。（結果）被定為欺君之罪，最終皇上聽從了獄吏的判決。我家境貧寒，錢財不夠用來贖罪；朋友沒有人援救，皇上左右親近的人也不替我說一句話。身體不是木頭石塊，獨自和獄吏打交道，深深囚禁在監(jiān)獄之中，（我的苦痛）可以向誰訴說呢！這正是您親眼所見，我過去的事難道不是這樣嗎？李陵已生降匈奴，敗壞了他家族的名譽，而我又被關進蠶室（執(zhí)行宮刑），更加被天下人恥笑。可悲??！可悲啊！這些事不容易一一對俗人講清楚啊。我的祖上，并沒有立下受賜符券（丹書鐵券）的大功；所掌管的是文獻、史籍、天文、律歷（的工作），地位接近于占卜官、祝神官之類，本是皇上所戲弄的，像樂工伶人一樣被豢養(yǎng)，被世俗輕視的。假使我伏法被處死，也像九頭牛身上失掉一根毛，同螻蟻有什么不同呢？而世人又不會把我同（堅守節(jié)操而死的人）相比，只會認為我是智慮窮盡、罪惡滿貫，無法逃脫，終于走向死路罷了。為什么呢？因為（我）平素所處的地位卑賤造成的。人本來就有一死，有的人死比泰山還重，有的人死比鴻毛還輕，這是因為他們走向死路的目的不同啊。最上等的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不使自身受辱，其次是不使臉面受辱，其次是不使言辭受辱，其次是屈身受辱（跪地叩頭），其次是換穿囚服受辱，其次是戴上枷鎖、遭受杖刑受辱，其次是剃光頭發(fā)、套上鐵圈（鉗頸）受辱，其次是毀傷肌膚、砍斷肢體受辱，最下等的是遭受腐刑（宮刑），這是恥辱的極致！《禮記》說：“刑罰不能加在大夫身上?！边@是說士人的節(jié)操不可不勉勵啊。猛虎在深山里，百獸都震驚恐懼，等到關在柵欄陷阱中，就會搖著尾巴向人乞食，這是長期的威逼約束使它逐漸馴服的。所以士人（即使有人）在地上劃個圈子作監(jiān)牢（來表示決不踏入），（因為）情勢決不可入；（即使有人）削個木頭人作獄吏（來表示決不對質），（因為）案情也不可去面對：這是決計在受辱前就自殺（避免受辱）。如今被綁住手腳，戴上枷鎖，暴露肌膚，遭受杖刑，囚禁在牢獄之中。在這種時候，看見獄吏就磕頭碰地，看見獄卒就驚恐喘息。為什么呢？這是長期的威逼約束造成的態(tài)勢啊。等到已經落到這步田地，還說不算侮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厚著臉皮罷了，哪里還值得尊重呢！況且周文王（西伯）是諸侯的領袖，（曾被商紂）拘禁在羑里；李斯是丞相，（在秦受）五種殘酷的刑罰（終被腰斬）；淮陰侯（韓信）曾封王，（在陳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張敖面南稱王，被捕入獄抵罪；絳侯（周勃）誅滅呂氏家族，權勢超過春秋五霸，卻被關進待罪的囚室（請室）；魏其侯（竇嬰）是大將，（被逼）穿上囚衣，（戴上）三種刑具；季布曾剃光頭發(fā)、頸戴鐵圈成為朱家的奴隸；灌夫被拘禁在居室受辱。這些人都是身至王侯將相，名聲傳到鄰國，等到罪過降臨，法網加身時，卻不能下決心自殺，（而是）甘愿忍受塵埃（監(jiān)獄中）的侮辱。古今一樣，（他們）哪里能不受辱呢？由此說來，勇敢和膽怯，是形勢決定的；強與弱，也是情形造成的。很明白了，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一個人不能在（法律條文制裁之）前就自殺以稍受挫折，等到（受刑之時被）鞭打杖責的時候，才想為守節(jié)而自殺（引決），這不是太晚了嗎！古人之所以對大夫用刑很慎重，大概就是這個原因（避免羞辱）。人沒有不貪生怕死的，沒有不思念父母、顧念妻子兒女的。至于那些被義理激發(fā)的人不是這樣，（那）是迫不得已啊。如今我很不幸，父母早逝，沒有兄弟親人，獨自孤身一人。少卿您看我對妻子兒女的感情怎么樣呢？況且勇敢的人不一定為節(jié)義而死，膽怯的人仰慕節(jié)義，在什么地方不能勉勵自己呢！我雖然怯懦軟弱，想茍且偷生，但也頗懂得舍生就義的道理，何至于自甘陷入鐐銬的恥辱呢！況且連奴隸婢妾還能（敢于）自殺，何況我（處境）迫不得已呢？我之所以忍受屈辱茍且偷生，困禁在污穢不堪的環(huán)境里而不肯死的原因，是恨（自己）心中的志愿尚未了結，如果在鄙陋中默默死去，文章著述便不能流傳于后世啊。古時候富貴但名聲磨滅的人，多得無法記述，只有那灑脫不拘才智非凡的人能受到稱道。周文王被拘禁而推演（演繹）了《周易》；孔子受困厄而著作了《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創(chuàng)作了《離騷》；左丘明失明，才寫出《國語》；孫子被剜去膝蓋骨，（后來）編撰（修列）成《兵法》；呂不韋被貶遷蜀地，世上才流傳《呂覽》（《呂氏春秋》）；韓非被囚禁在秦國，寫了《說難》《孤憤》；《詩經》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賢士抒發(fā)憤懣（發(fā)憤）而創(chuàng)作的。這些人都是心中抑郁不平（意有郁結），無法實現(xiàn)他們的思想主張，所以記述往事（述往事），希望讓將來的人理解（思來者）。至于左丘明失明，孫子砍腳，終于不能（被當世）任用，便退而著書立說來抒發(fā)他們的憤懣，想借助文章來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和價值（自見）。我私下不自量力，近年來正用這笨拙的文辭，搜羅天下散失的舊聞逸事，大略考證（略考）其人物事跡，綜合他們的始末過程，推究（稽察）他們成功、失敗、興起、衰敗的道理，上從軒轅黃帝算起，下到今天（武帝時），寫成十篇表，十二篇本紀，八篇書，三十篇世家，七十篇列傳，共一百三十篇。也是想用它來探求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的關系（究天人之際），通曉古今歷史變化的規(guī)律（通古今之變），成就一家的學說（一家之言）。草稿尚未完成，就遭遇這次大禍。痛惜這部書還沒有寫成，因此（我）即使遭受最殘酷的刑罰（極刑）也沒有露出怨色。我如果真的著成此書，能把它珍藏在名山之中，傳給可傳之人，讓它流傳于通都大邑。那么，我就可以抵償以前（受辱不死）的債務了，即使被殺戮一萬次，難道會后悔嗎！然而這些只能對智者說，難于對俗人講??！況且在卑辱的地位上不容易處世，處在卑賤地位常常被人誹謗議論。我因為（替李陵辯護的）言語而遭遇此禍，深為故鄉(xiāng)人恥笑，因而玷辱了祖先，還有什么臉面再去上父母的墳墓呢？（這種恥辱）即使經過百代（累百世），污垢只會更加深重！因此我（痛苦得）腸子一天要打九次結（一日九回），在家恍惚惚像丟了魂似的，外出就不知要到哪里去。每當想到這種恥辱，沒有一次不是汗流浹背浸濕衣衫的！我簡直成了宮廷中的宦官（閨閣之臣），怎能引退隱居在深山洞穴之中呢？所以只好跟著世俗隨波逐流（從俗浮沉），隨著時勢上下俯仰（與時俯仰），以便在狂放迷惑中保全自己（通其狂惑）。現(xiàn)在您卻教導我要推賢進士，這不和我個人的想法相違背（剌謬）嗎？如今我即使想用美麗的言辭（曼辭）來裝飾自己（自雕琢），也沒有益處，世俗不會相信，反而只會自取其辱罷了。總之，到死的那天，然后（我的是非功過）才能論定。（這封信）不能完全表達我的心意，只是略陳淺陋之見。謹再拜。EnglishTranslation(AbridgedKeySections):[Duetotheimmenselengthandcomplexity,hereisafocusedtranslationcapturingthecorethemesandpassages,heavilyinspiredbytranslationslikeBurtonWatson's.]YourservantSimaQian,ManageroftheGrandHistoriographers,bowstwiceinhomage.MyhonoredfriendRenAn(Shaoqing):...I,too,hadonceenjoyedtheprivilegeofstandingneartheSonofHeaven...Butnowmyruinedbodyisameremenial,fitonlytosweepfloors…Alas!Alas!WhatmorecanIsay?...[RegardingLiLing'sCampaign:YouaskedwhyIspokeup.]ThoughLiLingandIservedatcourttogether,wewereneverclosefriends.YetIobservedhischaracter:filialtohiskin,trustworthywithmen,scrupulouswithmoney,justintakingandgiving…trulyamanofspirit.Heledafewthousandfootsoldiersdeepintoenemyterritory,facingcountlessHuns,battlingtheShanyuhimselffortendaysandmore!Theyfoughtgallantlytilltheirarrowsweregoneandhopeextinguished…YetwhenLiLingralliedhistroops,theyweptblood,drewemptybows,chargedbaresteel…Oh,IsawtheEmperor’sgrief…Idaredtospeak,hopingtobroadenHisviewandsilencedetractors.ButthewiseLordmisconstrued,deemingmeadetractorofGeneralErshi…ThusIwasimprisonedandtried.Myearnestloyaltyfoundnoexpression!Condemnedfor“defamingtheSovereign!”Iwaspoor;nobribesufficed.Friendsofferednohand;intimatesspokenoword…Stone?Wood?No,fleshalonewithtorturers!Trappedindarkness,towhomcomplain?This,Shaoqing,youwitnessed.Whydidn’tIdie?Humanlifeisunique:itsendcanweighlikeMountTaiorlightasaswan’sfeather.Death’svalueliesinitspurpose.Greatestistoavoiddishonortoancestors;next,toself;next,toface;next,tospeech;thenshameinthebody’sposture;thenprisoner’sgarb;thenchainsandflogging;thenshavedheadandironcollar;thenmutilatedflesh,severedlimbs...ThelowestdegradationistheViolationPunishment(castration)!“Punishmentdoesnotextendtothegreatofficer,”theritessay,meaningtheintegrityofascholarasthebackboneofconduct.Atiger,rulerofthemountains…butcageit,itwillgrovelforfood—weakenedbyprolongedconstraint!Thusscholarsmayrefuseanimaginaryprison,butbindtheirlimbs,exposetheirfleshtofloggings,lockthemincirclesofbrick…Beforethejailertheykowtow!Beforetheguardtheirheartsstop!Allduetothecrushingweightofconstrainedauthority!Toclaim“noshame”nowismerebravado!Lookatthesenoblemen:LordWen,confined…LiSi,punishedfiveways…HanXintheking,shackled…PengYueandZhangAo,lordsimprisoned…ZhouBothepowerbroker,jailed…WeiQithegeneral,inredclothes…JiButhebrandedslave...GuanFuhumiliated!Thesemen,kingsandcommanders,theirfameknowntoneighbors—whennetsofcrimetrappedthem,couldnotendthemselvesbutwallowedindust.Ancientandmodern,it’sthesame!Wherewastheirimmunity?Braveryandcowardicearemattersofcircumstance;strengthandweakness,dependonthesituation.Whydidn’tIdieearlier?Trappedoutsidetheritualnorms,decliningslowlytillthewhipfalls—thenwishingtoendnobly?Toolate!Menfeardeath,cherishparentsandwives…onlythosedrivenbycompellingdutyactotherwise.Iamorphanedearly;Ihavenobrother.You,Shaoqing,seewhatmybondstowifeandchildare?Thebraveneedn’tdieforhonor;thetimid,inspired,canactanywhere!CowardI,choosinglife—yetIknowtheboundary!Icouldescapethesefetters’shame?Whyendure?Whylingerinfilth?Becausemyheartharborsunfinishedbusiness!Tovanishobscure,mywritingsunseen—thatwouldbemyagony!Look!Wealthyancientsdiednameless.Onlytheextraordinaryarepraised.KingWenconfined,composedtheZhouYi;Confuciusindistress,madetheSpringandAutumn;QuYuanexiled,createdtheEncounteringSorrow;Zuoqiulostsight,gavetheDiscoursesoftheStates;SunBinlamed,compiledtheArtofWar;MasterLübanished,TheAnnalsofLüBuweiendured;HanFeiimprisonedinQin,wroteShuonanandGufen;ThreehundredSongs—mostlybyworthysagesmovedbyindignation!Allsufferedpent-upthoughts,blockedpaths.Sotheyrecordedpastevents,hopingforfutureunderstanding.EvenZuoqiublind,SunBinfootless—unusableintheirtime—withdrewtobookstoventtheiranguish:leavingliterarytestamentforself-manifestation!Ambitiousandunworthy,Irecentlysetabout,withfutilewords,gatheringlostloreoftheworld,examiningevents,unitingbeginningsand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