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第125篇：韓愈《進學解》資料匯編目錄01逐句詳解02楊明：《進學解》賞析03夏海:業(yè)精于勤行成于思——讀韓愈《進學解》有感04張弘韜：辭必己出——韓愈的寫作實踐05匯評06原文及譯注01逐句詳解“進學”指增進學業(yè)、修身進德，“解”為辨析、解說之意。文章以國子先生（韓愈自喻）與學生的對話形式展開，表面上是學生質(zhì)疑先生“進學”之效與自身境遇的矛盾，實則借先生之口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憤懣，同時強調(diào)“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的治學與修身之道，體現(xiàn)了韓愈對教育、人才以及個人價值的深刻思考。全文語言駢散結(jié)合，說理形象生動。第一段原文：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方今圣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yè)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痹斀猓?.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國子先生”是韓愈自稱（“國子”指國子學，唐代最高學府；“先生”為教官尊稱）；“太學”此處特指國子學；“招”為召集；“諸生”即學生們；“館下”指學館之下；“誨之曰”即教導他們說。整句意思：國子先生（韓愈）早晨進入國子學，召集學生們站在學館之下，教導他們說。開篇以莊重的場景描寫，確立師長訓誡的基調(diào)。“國子先生”的自稱既符合身份，也暗含對教育職責的重視；“招諸生立館下”的動作，凸顯教誨的嚴肅性。2.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業(yè)”指學業(yè)；“精”為精湛；“于”表原因（由于）；“勤”即勤奮；“荒”指荒廢；“嬉”為嬉戲；“行”指品行；“成”為成就；“思”指思考；“毀”為敗壞；“隨”指隨波逐流。整句意思：學業(yè)由于勤奮而精湛，由于玩樂而荒廢；品行由于深思而完善，由于隨波逐流而敗壞。這是全文的核心警句，以對仗工整的句式，將治學與修身的關(guān)鍵濃縮為“勤”“思”二字。韓愈一生踐行“勤”與“思”，此句既是對學生的要求，也是自我寫照，成為后世學子的座右銘。3.方今圣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方今”指當今；“圣賢”指圣明的君主與賢良的大臣；“相逢”為共處；“治具”指法令制度；“畢”為完全；“張”為建立；“拔去”指清除；“兇邪”指奸邪之人；“登崇”為提拔推崇；“俊良”指賢才。整句意思：如今圣君與賢臣共處，法令制度完備施行，清除奸邪之徒，提拔賢才。韓愈描繪理想政治圖景，看似歌頌時政，實則暗藏對比——以“圣賢相逢”的理想反襯后文“有才不遇”的現(xiàn)實，為學生的反駁埋下伏筆。4.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占”為具有；“小善”指微小長處；“率”為大都；“以”表被動（被）；“錄”為錄用；“名”指擅長；“一藝”指一種技藝；“無不”即沒有不；“庸”為任用。整句意思：有微小長處的人大多被錄用，擅長一種技藝的人沒有不被任用的。進一步渲染朝廷求賢若渴的氛圍，強調(diào)“有才必被用”，與后文韓愈“勤而不遇”形成強烈反差，暗含諷刺。5.爬羅剔抉，刮垢磨光“爬羅”指搜羅；“剔抉”指挑揀；“刮垢”指去除雜質(zhì)；“磨光”指精心打磨。整句意思：（朝廷）廣泛搜羅、挑選人才，像打磨器物一樣精心培育。以比喻手法形容朝廷選拔人才的細致，與后文韓愈“動輒得咎”的遭遇形成對比，凸顯現(xiàn)實的不公。6.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蓋”為大概；“幸”為僥幸；“獲選”指被錄用；“孰云”指哪有；“多”指才能出眾；“揚”指提拔。整句意思：大概只有僥幸被選中的人，哪有才能出眾卻不被提拔的呢？以反問否定“懷才不遇”的可能性，表面堅定，實則色厲內(nèi)荏——韓愈自身的經(jīng)歷正是“多而不揚”的例證。7.諸生業(yè)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諸生”指學生們；“患”為擔憂；“不能精”指學業(yè)不精湛；“無患”指不必擔心；“有司”指主管官吏；“不明”指不能識才；“不公”指不公正。整句意思：你們只需擔心學業(yè)不精、品行未成，不必擔心官吏不識才、不公正。以師長的口吻勉勵學生，將問題歸咎于個人而非制度，既是傳統(tǒng)教育的話術(shù)，也暗含韓愈對現(xiàn)實的無奈——他無法直接指責朝廷，只能迂回表達。總結(jié)：第一段以訓誡為框架，通過“理想—要求”的邏輯，表面強調(diào)“勤”“思”與朝廷清明，實則暗藏對現(xiàn)實的不滿。語言精煉，警句突出，既體現(xiàn)師長的責任，又為下文學生的反駁鋪墊張力。“業(yè)精于勤”等句流傳千古，而“圣賢相逢”的描繪與后文形成的反差，賦予文本深刻的諷刺意味。第二段原文：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yè)，可謂勤矣。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謂勞矣。沉浸[插圖]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于敢為，長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疐后，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反教人為？”詳解：1.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言未既”指話未說完；“笑于列者”指隊列中發(fā)笑的學生；“欺余哉”指欺騙我們啊。整句意思：話沒說完，隊列中就有學生笑著說：“先生在欺騙我們啊！”“言未既”打破訓誡的莊重，“笑”字含嘲諷，“先生欺余哉”的質(zhì)問直接點破前文的虛偽，開啟激烈反駁，文本張力驟升。2.弟子事先生，于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事先生”指跟隨先生學習；“于茲有年”指至今多年；“口不絕吟”指不停地吟誦；“六藝之文”指儒家經(jīng)典；“手不停披”指不停地翻閱；“百家之編”指諸子著作；“紀事者”指記事的文章；“提其要”指提煉要點；“纂言者”指說理的文章；“鉤其玄”指探究深意。整句意思：學生跟隨先生學習多年，見先生不停地吟誦儒家經(jīng)典、翻閱諸子著作，對記事文必提煉要點，對說理文必探究深意。以學生視角勾勒韓愈勤奮治學的形象，“口不絕吟”“手不停披”等細節(jié)生動具體，為后文“勤而不遇”的反差鋪墊。3.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yè)，可謂勤矣“貪多務得”指追求廣博、務求收獲；“細大不捐”指無論大小都不放棄；“焚膏油”指點燃燈油（熬夜）；“繼晷”指接續(xù)日光（白天）；“恒”為常常；“兀兀”指勞苦；“窮年”指整年；“勤矣”指夠勤奮了。整句意思：先生求知廣博、務求收獲，大小知識都不放棄，熬夜苦讀接續(xù)白天，整年勞苦不懈，學業(yè)可算勤奮了。呼應第一段“業(yè)精于勤”，卻以“勤矣”的肯定暗含諷刺——韓愈的勤奮并未換來認可，反遭困頓。4.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謂勞矣“觝排”指抵制；“異端”指非儒家學說；“攘斥”指排斥；“佛老”指佛教與道教；“補苴罅漏”指彌補漏洞；“張皇幽眇”指闡發(fā)精微；“墜緒”指失傳的儒學道統(tǒng)；“旁搜遠紹”指廣泛搜求、繼承；“障百川而東之”指攔截百川使之東流（喻引導異端歸向儒學）；“回狂瀾于既倒”指挽救已倒的狂瀾（喻挽回儒學衰頹）；“勞矣”指夠辛勞了。整句意思：先生抵制異端、排斥佛老，彌補儒學漏洞、闡發(fā)精微義理，搜尋失傳道統(tǒng)、廣泛繼承，力挽儒學衰頹，對儒學可算辛勞了。列舉韓愈在儒學上的貢獻，“障百川”“回狂瀾”等比喻凸顯其功績，“勞矣”二字既贊其辛勞，也嘆其不被理解。5.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沉浸醲郁”指沉浸在典籍的濃厚氛圍中；“含英咀華”指品味精華；“作為文章”指創(chuàng)作文章；“其書滿家”指著作堆滿家中；“上規(guī)姚姒”指向上效法虞夏之書（姚、姒為虞夏姓）；“渾渾無涯”指博大深遠；“周誥殷盤”指《尚書》中艱深篇章；“佶屈聱牙”指文辭晦澀；“謹嚴”指簡約嚴謹；“浮夸”指鋪張；“奇而法”指奇幻而有法則；“正而葩”指純正而華美；“下逮”指下及；“同工異曲”指技法不同而同樣精妙；“閎其中而肆其外”指內(nèi)容宏大而文辭奔放。整句意思：先生沉浸典籍、品味精華，著作滿家。向上效法虞夏之書的博大，學習《尚書》的艱深、《春秋》的嚴謹、《左傳》的鋪張、《易》的奇幻、《詩》的華美，下及《莊》《騷》《史記》及揚雄、司馬相如的作品，文章可算內(nèi)容宏大而文辭奔放了?？隙n愈的文學成就，列舉多類典籍體現(xiàn)其廣泛借鑒，“閎其中而肆其外”的評價精準概括其文風，同時暗示其才華未被朝廷重視。6.少始知學，勇于敢為，長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為人，可謂成矣“少”指年少；“始知學”指開始求學；“勇于敢為”指敢作敢為；“長”指成年；“通于方”指通曉事理；“左右具宜”指處事周全；“成矣”指完善了。整句意思：先生年少時求學，敢作敢為；成年后通曉事理，處事周全，品行可算完善了。從成長角度贊其品行，“成矣”的結(jié)論與后文“不見信于人”形成對比，凸顯世道不公。7.然而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疐后，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然而”表轉(zhuǎn)折；“公”指公事；“不見信于人”指不被信任；“私”指私事；“不見助于友”指不被友助；“跋前疐后”指進退兩難（如狼踩胡絆尾）；“動輒得咎”指稍動即遭指責；“暫為御史”指短暫擔任監(jiān)察御史；“遂竄南夷”指被貶到南方（陽山）；“三年博士”指任國子博士三年；“冗不見治”指職位閑散、才能不被施展。整句意思：但先生公事不被信任，私事不被友助，進退兩難、稍動即遭指責。短暫任御史就被貶南方，任博士三年而才能閑置。揭露韓愈的現(xiàn)實遭遇，“竄南夷”“冗不見治”等具體經(jīng)歷，是“圣賢相逢”謊言的直接證據(jù)，反駁尖銳有力。8.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反教人為？“命與仇謀”指命運與仇敵相伴；“取敗幾時”指屢屢受挫；“冬暖而兒號寒”指暖冬時孩子仍喊冷；“年豐而妻啼饑”指豐年時妻子仍喊餓；“頭童齒豁”指禿頂?shù)粞溃ㄔ缢ィ?；“竟死何裨”指終老又有何用；“慮此”指考慮這些；“反教人為”指反而教導別人。整句意思：先生命運多舛、屢屢受挫，暖冬孩子喊冷、豐年妻子挨餓，早衰禿頂，終老又有何用？不知考慮這些，反而教導我們？以生活細節(jié)（饑寒、早衰）強化悲慘境遇，結(jié)尾反問直指第一段“無患有司之不公”的訓誡，形成閉環(huán)諷刺，將憤懣推向高潮?？偨Y(jié)：第二段以學生反駁為核心，采用“贊揚—轉(zhuǎn)折—質(zhì)問”結(jié)構(gòu)，先從學業(yè)、儒學、文學、品行四方面盛贊韓愈，再以“然而”轉(zhuǎn)入其現(xiàn)實遭遇，形成強烈對比。語言上，排比句增強氣勢，反問句強化諷刺，細節(jié)描寫（如“頭童齒豁”）凸顯真實感。學生之口實為韓愈之筆，借他人之口傾瀉憤懣，比直接抒情更具力量，深刻反映了中唐知識分子“有才難施”的困境。第三段原文：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插圖]、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y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余為妍，卓犖為杰，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huán)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于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jīng)，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yōu)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由其統(tǒng)，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于用，行雖修而不顯于眾。猶且月費俸錢，歲縻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窺陳編以盜竊；然而圣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y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痹斀猓?.先生曰：“吁！子來前！”“吁”為感嘆詞（含無奈）；“子來前”指你過來。整句意思：先生說：“唉！你過來！”以平和語氣回應，與學生的激烈形成對比，暗藏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開啟辯解。2.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niè、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y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余為妍，卓犖為杰，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夫”為發(fā)語詞；“杗”指屋梁；“桷”指屋椽；“欂櫨”指斗拱；“侏儒”指短椽；“椳、niè、扂、楔”均為門的部件（門臼、門中豎木、門閂、門旁柱）；“各得其宜”指各得其所；“施以成室”指用來建房；“匠氏之工”指工匠的技藝；“玉札、丹砂”等指名貴藥材；“牛溲、馬勃”等指普通藥材；“俱收并蓄”指全部收納；“待用無遺”指備用無遺漏；“醫(yī)師之良”指醫(yī)師的高明；“登明選公”指選拔公正；“雜進巧拙”指不論優(yōu)劣都錄用；“紆余為妍”指隨和為美；“卓犖為杰”指卓越為杰出；“校短量長”指衡量長短；“惟器是適”指按才能任用；“宰相之方”指宰相的治國之術(shù)。整句意思：粗木作梁、細木作椽，斗拱、短椽、門部件各得其所，用來建房是工匠的技藝；名貴藥材與普通藥材都收納備用，是醫(yī)師的高明；選拔公正、不論優(yōu)劣都錄用，按才能任用，是宰相的治國之術(shù)。連續(xù)以工匠、醫(yī)師、宰相為喻，闡述“量才錄用”的理想，看似為朝廷辯護，實則以“各得其宜”反諷宰相未能做到“登明選公”。3.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huán)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于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jīng)，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yōu)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昔者”指從前；“孟軻好辯”指孟子善于辯論；“孔道以明”指孔子之道得以闡明；“轍環(huán)天下”指周游列國（車轍遍布）；“卒老于行”指終老于旅途；“荀卿守正”指荀子堅守正道；“大論是弘”指弘揚儒學理論；“逃讒于楚”指逃到楚國避讒；“廢死蘭陵”指被罷官死于蘭陵；“是二儒者”指這兩位大儒；“吐辭為經(jīng)”指言論成經(jīng)典；“舉足為法”指行為成準則；“絕類離倫”指出類拔萃；“優(yōu)入圣域”指躋身圣人之列；“其遇于世何如”指他們在世上的遭遇如何。整句意思：從前孟子善辯，闡明孔子之道，周游列國卻終老旅途；荀子堅守正道，弘揚儒學，逃到楚國避讒，罷官死于蘭陵。這兩位大儒言論成經(jīng)、行為成法，躋身圣域，他們的遭遇又如何呢？以孟子、荀子的“賢而不遇”為例，說明古今同理，既是自我安慰，也暗含對世道的批判——連圣人都如此，自己的遭遇不足為奇。4.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由其統(tǒng)，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于用，行雖修而不顯于眾。猶且月費俸錢，歲縻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窺陳編以盜竊“今先生”指現(xiàn)在我（韓愈自稱）；“不由其統(tǒng)”指不合儒學正統(tǒng)；“不要其中”指不得要領(lǐng)；“不濟于用”指無用；“不顯于眾”指不突出；“猶且”指尚且；“月費俸錢”指每月耗費俸祿；“歲縻廩粟”指每年消耗官糧；“子不知耕”指孩子不會耕種；“婦不知織”指妻子不會織布；“乘馬從徒”指騎馬帶隨從；“安坐而食”指安逸坐食；“踵常途之役役”指循規(guī)蹈矩、拘謹奔波；“窺陳編以盜竊”指抄襲古籍（自謙說法）。整句意思：如今我學習雖勤卻不合正統(tǒng)，言論雖多卻不得要領(lǐng)，文章雖奇卻無用，品行雖修卻不突出。尚且每月耗費俸祿、每年消耗官糧，孩子不會耕、妻子不會織，騎馬帶隨從、安逸坐食，循規(guī)蹈矩、抄襲古籍?？桃庾再H，以“學不統(tǒng)”“言不中”等否定自身，實則反諷——若真如此無能，朝廷為何任用？這種“自嘲”比直接辯解更具力量。5.然而圣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然而”表轉(zhuǎn)折；“圣主不加誅”指君主不殺我；“宰臣不見斥”指大臣不罷我；“非其幸歟”指難道不是幸運嗎；“動而得謗”指稍動即遭誹謗；“名亦隨之”指名聲也隨之傳播；“投閑置散”指被安置在閑散職位；“乃分之宜”指本就該如此。整句意思：但君主不殺我、大臣不罷我，難道不是幸運嗎？稍動即遭誹謗，名聲也隨之傳播，被安置在閑散職位，本就該如此。繼續(xù)以反話自我安慰，“幸歟”“分之宜”的表面接受，暗含“大材小用”的不甘，情感復雜。6.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y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若夫”指至于；“商財賄之有亡”指計較財富有無；“計班資之崇庳”指計較官階高低；“忘己量之所稱”指忘記自身能力；“指前人之瑕疵”指指責上級過錯；“詰”指責怪；“杙為楹”指用小木樁當柱子；“訾”指指責；“昌陽引年”指用菖蒲延年；“豨苓”指豬苓（利尿藥）。整句意思：至于計較財富、官階，忘記自身能力而指責上級，就像責怪工匠用小木樁當柱子、指責醫(yī)師用菖蒲延年卻想改用豬苓（利尿藥）。以比喻諷刺追名逐利者，既回應學生的質(zhì)問，也暗含對朝廷不辨賢愚的批判，結(jié)尾余味悠長。總結(jié)：第三段為韓愈的回應，以“比喻—典故—自貶—諷刺”層層展開。通過工匠、醫(yī)師、宰相的比喻闡述“量才錄用”，借孟子、荀子的典故寬解自我，以自貶之詞反諷現(xiàn)實，最終以比喻諷刺逐利者。語言看似平和，實則綿里藏針，“怨而不怒”的表達既維護了尊嚴，又將憤懣抒發(fā)得淋漓盡致。全文通過主客問答，將個人遭遇升華為知識分子的普遍困境，體現(xiàn)了韓愈“不平則鳴”的文學主張。02楊明：《進學解》賞析韓愈《進學解》，舊說作于唐憲宗元和八年（813）。是年韓愈四十六歲，在長安任國子學博士，教授生徒。進學，意謂勉勵生徒刻苦學習，求取進步。解，解說，分析。全文假托先生勸學、生徒質(zhì)問、先生再予解答，故名《進學解》；實際上是感嘆不遇、自抒憤懣之作。文章分三段。第一段是國子先生勉勵生徒的話。大意謂方今圣主賢臣，勵精圖治，注意選拔和造就人才。故諸生只須在“業(yè)”和“行”兩方面刻苦努力，便不愁不被錄用，無須擔憂用人部門的不明不公?！皹I(yè)”指學業(yè)，讀書、作文都屬于“業(yè)”?！靶小敝笧槿诵惺?，所謂“立言”即發(fā)表重要見解也屬于“行”。韓愈認為這二者是主觀修養(yǎng)的重要方面。例如他曾作《五箴》以儆戒自己。其中《游箴》感嘆自己少年時學習的勁頭和精力很足，而如今年歲大了，便不如少時了；痛心地說：“嗚呼余乎！其無知乎！君子之棄，而小人之歸乎？”可見他始終念念不忘學業(yè)之重。又《行箴》要求自己的言行合乎正義，認為這樣做了，便雖死猶生。還說“思而斯得”，要求自己一言一行都須認真思考?？梢姟哆M學解》中關(guān)于“業(yè)”和“行”的教誨都不是泛泛之語，而確是韓愈所執(zhí)著的立身處世之大端。第二段是生徒對上述教誨提出質(zhì)問。大意謂先生的“業(yè)”、“行”均很有成就，卻遭際坎坷，則業(yè)精行成又有何用呢？先說先生為學非常勤勉，六經(jīng)諸子無不熟讀精研，敘事之文必記其要略，論說之文必究其深義，夜以繼日，孜孜不倦；次說先生批判佛、老，力挽狂瀾，大有功于儒道；再說先生博取先秦西漢諸家文字之長，寫作古文已得心應手；最后說先生敢作敢為，通曉治道，為人處事，可謂有成。這四個方面，一、三相當于“業(yè)”，二、四相當于“行”。驗之韓愈其他詩文，可知這里生徒所說實際上是韓愈的自我評價。以學而言，他曾說自己“究窮于經(jīng)傳史記百家之說”，“凡自唐虞以來，編簡所存……奇辭奧旨，靡不通達”（《上兵部李侍郎書》），并能窮究奧妙，達于出神入化之境。以文而言，他以“文書自傳道，不仗史筆垂”（《寄崔二十六立之》）自許，欲以古文明道，傳世不朽。以捍衛(wèi)儒道而言，他說道統(tǒng)久已不傳，即使荀子、揚雄也還有小疵，隱然以上繼孟子、振興儒學自期（見《原道》等文）。以為人行事而言，他自稱“矯矯亢亢，惡圓喜方，羞為奸欺，不忍害傷”（《送窮文》），即堅持原則，正直不茍；又頗自負其政治才干，青年時便說已潛究天下形勢得失，欲進之于君相（見《答崔立之書》）。這些評價，雖有的受到后人譏評，如有人批評他儒道不純，但大體說來，他在這幾方面確實都相當有成績。可是其遭遇并不順遂。下文生徒所說“跋前躓后，動輒得咎”云云，就是概述其坎坷困窘之狀。他青年時本以為功名唾手可得，然而經(jīng)四次進士試方才及第，其后三次于吏部調(diào)試，都未能得官，只得走投靠方鎮(zhèn)為幕僚的道路。至三十五歲時才被授以四門博士（其地位低于國子博士）之職。次年為監(jiān)察御史，同年冬即貶為連州陽山（今屬廣東）縣令。三年后始召回長安，任國子博士。當時憲宗新即位，討平夏州、劍南藩鎮(zhèn)叛亂，顯示出中興氣象?？墒琼n愈并未能展其懷抱，卻困于讒言誹謗，次年即不得不要求離開長安，到洛陽任東都的國子博士。其后曾任河南縣令、尚書省職方員外郎之職，至元和七年四十五歲時又因事黜為國子博士。生徒所謂“三為博士，冗不見治”，即指一為四門博士、兩為國子博士而言。冗，閑散之意。博士被視為閑官。不見治，不能表現(xiàn)其治政之才。“頭童齒豁”，也是真實情況的寫照。韓愈早衰，三十五歲時已自嘆齒落發(fā)白，作《進學解》時更已發(fā)禿力羸，只剩下十來個牙齒在那里搖搖欲墜了。仕途失意和體力衰退，使他憤慨而悲哀。生徒的這一大段話，其實正是他“不平而鳴”，借以一吐其胸中塊壘而已。第三段是先生回答生徒的話。先以工匠、醫(yī)師為喻，說明“宰相之方”在于用人能兼收并蓄，量才錄用。次說孟軻、荀況乃圣人之徒，尚且不遇于世；則自己被投閑置散，也沒有什么可抱怨。最后說若還不知止足，不自量力，豈不等于是要求宰相以小材充大用嗎！這里說自己“學雖勤而不繇其統(tǒng)”云云，顯然不是韓愈的由衷之言，實際上是反語泄憤?！皠佣弥r，名亦隨之”，是說自己動輒遭受誹謗，而同時卻名聲益彰。這就更具有諷刺意味了。這里所謂“名”，主要是指寫作和傳授“古文”的名聲。其《五箴·知名箴》就說過，由于自己文章寫得好，又好為人師（其實是宣傳“古文”理論），因而招致怨恨?！洞饎⒄驎芬舱f：“愈不幸獨有接后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睋?jù)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說，韓愈就是因“奮不顧流俗”，作《師說》，教后學，而遭受謗言，不得不匆匆忙忙離開長安的。至于說孟、荀不遇云云，看來是歸之于運命，借以自慰；實際上也包含著對于古往今來此種不合理社會現(xiàn)象的憤慨。他看到不論是歷史上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總是“賢者少，不肖者多”，而賢者總是坎(土+稟)不遇，甚至無以自存，不賢者卻“比肩青紫”，“志滿氣得”。他憤慨地問：“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均見《與崔群書》）這正是封建時代比較正直的知識分子常有的感慨?？少F的是韓愈并未因此而同流合污。他說：“小人君子，其心不同。唯乖于時，乃與天通?！保ā端透F文》）決心堅持操守，寧可窮于當時，也要追求“百世不磨”的聲名。《進學解》表現(xiàn)了封建時代正直而有才華、有抱負的知識分子的苦悶，批判了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象，具有典型意義，故而傳誦不絕。此外，第二段中談古文寫作一節(jié)，可供了解其古文理論和文學好尚，也值得注意。其所舉取法對象止于西漢，那是因東漢以后文章駢偶成分漸多，與古文家崇尚散體的主張不合之故。所舉除儒家經(jīng)典外，尚有子書《莊子》、史書《史記》以及《楚辭》和司馬相如、揚雄的賦、雜文等。這數(shù)家作品往往雄深宏偉，奇崛不凡，韓愈好尚正在于此。他曾稱屈原、孟軻、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為“古之豪杰之士”（《答崔立之書》）。這與古文運動前期某些論者片面地將“道”與文學的審美特性對立起來，以至鄙視屈原、宋玉以下作家是很不相同的?！哆M學解》以問答形式抒發(fā)不遇之感，此種寫法古已有之。西漢東方朔作《答客難》，揚雄仿之而作《解嘲》，其后繼作者甚多。但《進學解》仍能給人以新鮮感。這與它善于出沒變化有關(guān)。如第二段先大段鋪寫先生之能，浩瀚奔放；再以寥寥數(shù)語寫其不遇之狀，語氣強烈。其間自然形成大幅度的轉(zhuǎn)折，而全段總的氣勢是酣暢淋漓的。第三段則平和謙退，似乎火氣消盡；而細味之下，又感到有辛酸、無奈、憤懣、嘲諷種種情緒包孕其中，其文氣與第二段形成對比。又如通篇使人悲慨，使人深思，但有的地方又似有諧趣。如先生諄諄教誨，態(tài)度莊重，而生徒卻以嬉笑對之；先生為說服生徒，不得不痛自貶抑，甚至自稱盜竊陳編。這些地方見出先生實處于被動，而具有滑稽意味?？傊?，全文結(jié)構(gòu)雖簡單，但其內(nèi)在的氣勢、意趣卻多變化，耐咀嚼。它之所以使人感到新鮮，又與其語言的形象、新穎有關(guān)。如以“口不絕吟”、“手不停披”狀先生之勤學，以“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形容其碌碌無為，以“爬羅剔抉，刮垢磨光”寫選拔培育人才等等，不但化抽象為具體，而且其形象都自出機杼。至于“貪多務得”、“細大不捐”、“含英咀華”、“佶屈聱牙”、“同工異曲”、“動輒得咎”、“俱收并蓄”、“投閑置散”等詞語，既富于獨創(chuàng)性，又貼切凝練，今天都已成為常用成語。又如“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等，將豐富的人生體驗提煉為短句，發(fā)人深思，有如格言。在一篇不長的文章中，此類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語句卻如此之多，實在使人不能不驚嘆作者在文學語言方面的創(chuàng)造能力。此外，本文文體系沿襲揚雄《解嘲》，采用押韻的賦體，又大量使用整齊排比的句式，讀來聲韻鏗鏘，朗朗上口，也增加了其藝術(shù)的魅力。——古文鑒賞辭典（新一版），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803夏海:業(yè)精于勤行成于思——讀韓愈《進學解》有感韓愈生活于中唐時期，官至吏部侍郎，但他一生最大的成就不是官職，不是政績，而是領(lǐng)導了唐代中期掀起的古文運動。蘇東坡贊之曰：“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毕鄬τ隈夡w文而言，古文是中唐以后出現(xiàn)的散文的特有名稱，它一反魏晉南北朝崇尚對偶、聲律和注重典故、辭藻的駢體文，提倡學習先秦兩漢內(nèi)容充實、文字質(zhì)樸的文章；它反對文章佶屈聱牙、艱澀難懂，提倡文風自然清新、通俗易懂。古文運動是學古而不是復古，適應了當時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需求，客觀上有利于文化的普及和教育的大眾化，具有歷史進步意義。韓愈為此寫了大量的古文，包括賦、詩、論、說、傳、記、贊、書、序、狀、表、哀辭、祭文、碑志以及雜文等各種文體?！豆盼挠^止》十分推崇韓愈，收錄他的文章二十四篇，僅次于《左傳》。《進學解》是韓愈文章的名篇，既沿用了漢代賦體的形式，又夾雜著散文化的句子，行文活潑多變，語言雋永簡練。更重要的是，《進學解》闡述了韓愈關(guān)于人生學業(yè)和德行的認識，寫下了千古名句：“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進學解》是韓愈四十六歲在長安任國子學博士、教授學生時所作。進學，是勉勵學生刻苦學習，取得進步；解是對學生疑問的解析和說明。《進學解》是韓愈以師生對話的方式，講解自己治學和修德方面的經(jīng)驗，勸誡學生怎樣讀書學習，取得學業(yè)和德行進步。全文四百余字，分為三段，第一段是假托先生勸學，寫國子先生對學生訓話，大意是說方今君圣臣賢，勵精圖治，注意選拔和造就人才，作為學生，只須在學業(yè)和德行兩方面刻苦努力，便不愁不被錄用，無須擔憂用人的不明不公。第二段是學生質(zhì)問，寫學生對國子先生的教誨提出責疑，大意是說先生在勤勉、學問、文章和為人四個方面都很有成就，卻遭遇坎坷，仕途不幸，以致“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反教人為？”第三段是先生予以解答，大意是說用人要兼收并蓄，量才錄用。自己現(xiàn)在就職于國子學博士，是恰如其分的安排。如果還要不知足，“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y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意思是，這如同責問工匠為何不用木橛當柱子，或者想要推薦豨苓，便指責醫(yī)師不該用昌陽去延年益壽。昌陽即菖蒲，久服可以長壽。豨苓指主泄的中藥材，與菖蒲的作用正好相反。品讀《進學解》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歷來認為，《進學解》是韓愈運用委婉曲折、含而不露的手法，譏諷當時社會的庸俗腐敗，表達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而他的經(jīng)歷，正好與這一看法契合。韓愈從十九歲開始，三次參加禮部主持的進士考試，三次落第；第四次是由于貴人舉薦，才得以及第。進士及第之后，還得通過吏部的“省試”，才能授官，結(jié)果又是三次應考，三次落第。授官之后，韓愈還是不順利，《進學解》借學生之口說：“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躓后，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币馑际?，韓愈在公事方面不能被人信任，私事也得不到朋友的幫助，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動不動就招來災禍。剛剛當上御史不久，就被貶到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做了三年國子學博士，身處閑散的職位，表現(xiàn)不出政績。命中注定運氣不好、事事遇阻，于是屢屢地遭受失敗。這些人生的曲折與不幸，確實使韓愈有話要說，有委屈要訴說，以致《新唐書·韓愈傳》記載：“既才高數(shù)黜，官又下遷，乃作《進學解》以自喻?！钡?，我總覺得這些看法不夠全面、有所偏頗，也貶低了《進學解》的人文意義和歷史價值。如果《進學解》真是批評嘲諷當朝的權(quán)貴們，那為什么當朝宰相們第二年看到《進學解》后，不但沒有責怪和貶抑韓愈，反而提升他為禮部郎中和史館修撰？如果《進學解》沒有思想內(nèi)容和深刻哲理，僅僅是一篇發(fā)發(fā)牢騷的文章，那它怎么能流傳千古，至今仍為人們吟誦不已。因此，《進學解》的主旨不是批判和揭露當時社會政治黑暗，也不是表達自己懷才不遇的思想感情，而是闡述學業(yè)和德行的意義、治學和修德的方法以及學業(yè)與社會、學業(yè)與前途的關(guān)系。只有這樣認識《進學解》，才能解釋這篇文章具有的重要價值和旺盛生命力?！哆M學解》的中心思想是學業(yè)要勤。這是韓愈一貫的主張，所以他有一副治學名聯(lián)：“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表n愈自己就是勤奮學習的典范，《進學解》為我們刻畫了一個勤勉刻苦、孜孜不倦的讀書人形象，“先生之業(yè)，可謂勤矣”。這個形象告訴我們：學業(yè)要勤，首先是充分利用時間，“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白天不夠用，就要把晚間利用起來，而且是一年四季如此，長期堅持不懈，絕不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我們知道，時間對于每個人都是平等的，而每個人利用時間卻是不平等的。古往今來，凡是學業(yè)有成的人，都是刻苦學習、終身學習，既利用白天，又利用晚間；既利用工作時間，又利用業(yè)余時間。那些把夜晚和業(yè)余時間用在消遣和娛樂的人，在學業(yè)上肯定是一事無成的。魯迅先生說過一句名言：哪里有天才，我只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了。這說明古今賢達的心靈是相通的。學業(yè)要勤，更須多讀書讀好書，“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意思是，口中不斷地誦讀六經(jīng)的文章，手里不停地翻閱諸子百家的著述。所謂“六經(jīng)”，是指《詩經(jīng)》、《尚書》、《禮記》、《樂經(jīng)》、《周易》和《春秋》；諸子百家是對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種學術(shù)流派的總稱，主要指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雜家、農(nóng)家、小說家和縱橫家。我們知道，冰山一角是依靠海平面下巨大的冰山體支撐的，學業(yè)有成的基礎(chǔ)也是靠寬廣的知識面和精深的專業(yè)素養(yǎng)。沒有基礎(chǔ)的牢固，就不可能有大樓的高聳。這個基礎(chǔ)就是讀更多的書，學更多的知識，融會貫通，自成一家。學業(yè)要勤，還須口手并用、眼到心到?！翱诓唤^吟”、“手不停披”，不僅表達了學習要口手并用的主張，而且還要求學習做到眼到心到。我們知道，有口無心的讀書，是不可能有收獲的；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不動筆的讀書，也是不可能對書本內(nèi)容留下深刻印象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不思考的讀書，只能造就書櫥，絕對不可能造就大師。因此，《進學解》說韓愈是：“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币馑际?，對于記載史事的經(jīng)典一定要摘取其中的要點，對于編纂言論的書籍一定會探索其中深奧的道理。貪婪地學習，力求有所收獲。無論大小都要鉆研，絲毫不可放棄。這段話既反映了韓愈讀書的認真嚴肅，也提示了讀書需要真誠的態(tài)度和科學的方法?！哆M學解》的重要觀點是學業(yè)和德行雙修。這是對學校和老師本質(zhì)的認識，說明學校和老師的職責是雙重的，既要向?qū)W生傳授知識，又要教育引導學生做人。對于學生來說，在校期間和成長過程中，既要學習知識技能，又要學習為人處世。學業(yè)和德行兩者須臾不可分割，必須有機結(jié)合，否則，就是教育的失敗。韓愈的認識是清醒的，也是連貫的。在《進學解》一開始，他就強調(diào)學生要“業(yè)精于勤”和“行成于思”；在另一篇重要文章《師說》中，他明確提出：“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傳道是指對學生德行的培育，受業(yè)是指對學生知識的傳授，解惑則是既解決學生在人格塑造過程中遇到的困惑，又解決學生在學習掌握知識技能方面遇到的疑問。韓愈不僅是這樣認識的，也是這樣實踐的，作為老師，他訓諭學生要學業(yè)和德行雙修；作為學者，他自己是既做事，又做人，堪稱楷模?！哆M學解》介紹韓愈在學業(yè)方面，“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即指韓愈撰寫的文章內(nèi)容宏大而氣勢奔放，學業(yè)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具體表現(xiàn)在，“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意思是，韓愈的心神沉浸在濃郁的書香之中，仔細地品賞其中的精華；寫作文章，參考的書籍堆滿家中，向上取法虞、夏時代的典章，博大深沉得無邊無際；周朝的多篇誥書和商代的《盤庚》三篇，實在艱澀難懂；《春秋》寫得謹慎嚴肅，《左傳》文章夸張；《易》變幻奇妙但有法則可循，《詩》內(nèi)容端正而辭采華麗。往下效仿《莊子》、《離騷》，以及司馬遷的《史記》，揚雄和司馬相如的作品，雖然曲調(diào)不同，卻同樣巧妙。讀完這段話，我們就不難理解韓愈為什么能成為唐宋兩朝古文運動的領(lǐng)袖，為什么會被后人評價為“唐宋八大家”的第一家，這是因為“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同時，《進學解》介紹韓愈在德行方面，“可謂成矣”，即指韓愈的人品非常成熟和完美。具體表現(xiàn)在：“少始知學，勇于敢為；長通于方，左右具宜?！备匾氖?，韓愈的德行有明確的價值導向，這就是儒家思想。韓愈不僅信奉儒學，而且弘揚儒學。為了倡導儒學，他敢于得罪唐憲宗，呈上《論佛骨表》，不惜被貶潮州路八千?！哆M學解》說韓愈是“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意思是，韓愈抵制和批判異端學說，排斥佛教和道家；補充儒家的遺漏不周之處，發(fā)揚光大儒學精深微妙的義理。清理茫然失落的傳統(tǒng)事業(yè)，獨自廣泛搜求圣人的思想，以便繼承和發(fā)揚。防堵和引導大小江河使之東歸大海，力挽已經(jīng)傾倒泛濫的狂暴波瀾。韓愈還強調(diào)作家的道德修養(yǎng)，曾在別的文章中指出：“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所謂“有諸其中”、“慎其實”，都是指道德修養(yǎng)。《進學解》的另一觀點是要正確對待學業(yè)與社會、學業(yè)與前途的關(guān)系。任何學子都會關(guān)心自己的前途，希望通過讀好書、學好業(yè)、修好行，在未來的人生中得到社會重用，對社會有所貢獻。但是，一個人是否能夠?qū)崿F(xiàn)志向，是否有好的前途，是個人與社會互動過程中綜合因素作用的結(jié)果。在韓愈看來，應注重打牢學業(yè)和德行的根基，不應患得患失，不應過分關(guān)注社會環(huán)境和個人前途?！爸T生業(yè)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意思是，學生們只需憂慮學業(yè)不能精通，不需擔心社會和有關(guān)部門的不了解；只需憂慮德行沒有成就，不必擔心社會和有關(guān)部門的不公道。在韓愈看來，政治清明時期，無須擔憂學業(yè)與社會和前途的問題?！哆M學解》認為，當今圣君賢臣相逢，法令都已健全，除掉了兇惡奸邪的人，提拔了德才兼優(yōu)的人，有一點長處的人都能得到錄用，有一技之能的人也會受到聘用。一般理解，這段話是韓愈偽托事實藏反語，表達他懷才不遇、不被重用的憤慨。但是，我們換一個角度思考，這段話也可理解是韓愈對太平盛世和良好用人環(huán)境的向往和理想。他告誡學生，良好的社會環(huán)境是“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即社會像發(fā)掘搜羅寶物一樣，剔除次品，選出可用的，然后刮去塵垢，打磨光亮，從而造就出人才。那么，可能會有無才之人被選上，但絕不會有才的人不被任用。所以，學業(yè)與社會的關(guān)系，韓愈仍然強調(diào)學業(yè)的重要。在韓愈看來，一個人是否被重用，是否有前途，還有一個社會評價與自我期許是否相一致的問題。人才選拔的困難在于，大多數(shù)人自我期望過高、欲望太大，而國家公器、社會資源有限，從而造成很多人抱怨社會，自我感覺懷才不遇?？陀^地說，確有一部分人是因為社會不公、用人環(huán)境不好而未被重用，但大部分人屬于自身的原因，這就是所謂的“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所以，韓愈一方面針對學生的詰問，告訴學生自己有許多不足，“學雖勤而不由其統(tǒng)，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于用，行雖修而不顯于眾”；現(xiàn)在做國子學博士是合適的，也是幸運的，不應有所抱怨，即“投閑置散，乃分之宜”。另一方面告訴學生，用人是一門學問，就像工匠的本事是把大大小小的木材分別用在建造房屋的部件結(jié)構(gòu)，醫(yī)生的本事是把各種各樣的藥收集以備不同病情的用處。作為用人者，既要唯才是舉，又要量才錄用，“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余為妍，卓犖為杰，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意思是，明智地用人，公正地選拔，參雜地推薦是機敏的和質(zhì)樸的，委曲周全者可愛，鋒芒畢露者杰出，比較他們的長處和不足，按照他們的才能分配適當?shù)穆殑铡Ｒ虼耍哆M學解》最后勸誡學生，不要計較自身遭遇的窮達，而要努力做到學業(yè)的精進和德行的修成?！叭舴蛏特斮V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y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边@是說明學業(yè)和德行是人生的根本，個人能力大小應與職位相稱，如不相應，無異是小材大用，把泄藥當補藥，既建不成房子，又敗壞身體?！哆M學解》流傳以來，很多人以為它是韓愈抒泄牢騷不平和進行諷諫嘲弄，不少人把它看成是文學杰作，認為它“拔天倚地，句句欲活”。這些理解和認識不能說沒有道理，但總是膚淺了一些。在我看來，《進學解》的主要價值是正確闡述了學生的學習問題，最大啟示是強調(diào)了學業(yè)和德行雙修。這一思想至今仍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學校的職責是培養(yǎng)學業(yè)和德行俱佳的學生；人既要追求知識，又要修煉品格，兩者必須保持平衡，不可偏廢任何一方。如有偏廢，學生可能就是不合格的，人生可能就是不完整的?，F(xiàn)實的詭異在于容易被偏廢的往往是德行，而學業(yè)與德行相比，德行更重要。司馬光認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君子挾才以行善，小人挾才以行惡?！币虼耍覀兏匾暤滦械呐嘤托逕?。培育德行，實際就是涵養(yǎng)人文精神，提高人文素養(yǎng)。一個具有人文精神和人文素養(yǎng)的人，肯定是有德行的人。當然，培育學生和人生追求的基本要求還是德才兼?zhèn)洹Ｄ敲矗鯓訉崿F(xiàn)德才兼?zhèn)淠?？《進學解》告訴我們：“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夏?！镀纷x國學經(jīng)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604張弘韜：辭必己出——韓愈的寫作實踐在中國文學史上，韓愈是以倡導古文、反對駢文著稱的，但是從他的寫作實踐看，他并非一概否定駢文，而是十分注重吸收六朝駢體文的精髓。他反對形式主義，主張“修辭以明道”，又十分追求文章形式的完美，這些都可以看出韓愈既重視繼承又追求開創(chuàng)精神。《進學解》這篇文賦正體現(xiàn)著在唐代古文運動影響下我國傳統(tǒng)賦體的變革，韓愈的創(chuàng)作直接影響到宋代的歐陽修、蘇軾。從《進學解》到《秋聲賦》、前后《赤壁賦》，無一不體現(xiàn)出唐宋古文大家繼承的創(chuàng)新精神。韓愈又是一位杰出的語言大師，在這篇不滿千字的《進學解》中，竟為后人留下二十多個成語和格言，諸如“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提要鉤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回狂瀾于既倒”“佶屈聱牙”“閎中肆外”“動輒得咎”“頭童齒豁”等，這些言簡意賅、生動活潑、表現(xiàn)力極強的語言至今仍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口頭或書面語言中，體現(xiàn)了韓愈散文語言的簡潔、新穎、準確、生動的特點。這也體現(xiàn)了他“陳言務去”“辭必己出”的散文創(chuàng)作理論實踐。韓愈善于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古人語言，還善于吸收當代富有表現(xiàn)力的口語，創(chuàng)造出新的文學語言，無怪他被后人稱為“語言大師”。此外，精妙的設(shè)喻、精辟的議論、幽默的反語、奇特的構(gòu)思等，都令人拍案叫絕。千百年來，《進學解》以其高度的藝術(shù)成就為世矚目，傳誦不衰。其再傳弟子孫樵評價說：“韓吏部《進學解》、馮常侍《清河壁記》，莫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讀之如赤手捕長蛇，不施控騎生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又似遠人入太興城，茫然自失。”在激賞奇文時，不也指出了韓愈的學識與性格嗎？《舊唐書·韓愈傳》全文采錄《進學解》后云：“執(zhí)政覽其文而憐之，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北炔坷芍?，從五品上，屬尚書省，時在元和八年（813）三月二十二日。當時宰相是李吉甫、李絳和武元衡。李吉甫監(jiān)修國史，急需修史人才，韓愈是合適的人選。從《韓愈比部郎中史館修撰制》：“太學博士韓愈：學術(shù)精博，文力雄健，立詞措意，有班、馬之風；求之一時，甚不易得。加以性方道直，介然有守：不交勢利，自致名望?？墒箞?zhí)簡，列為史官，記事書法，必無所茍。仍遷郎位，用示褒升?？梢狼凹??！笨梢姰敊?quán)者對他學業(yè)、人品的評價很高。從當時朝廷的政治形勢看，對韓愈有利。李絳與韓愈為同榜進士，是同年友；武元衡與韓愈早在貞元十八九年就有交往，當時武元衡為左司郎中，韓愈為四門博士、后為監(jiān)察御史?！獜埡腠w《韓愈傳》，民主與建設(shè)出版社，2024.2，題目是編者加的05匯評［唐］孫樵：譬玉川子《月蝕詩》、楊司成《華山賦》、韓吏部《進學解》、馮常侍《清河壁記》，莫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讀之如赤手捕長蛇，不施控騎生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又似遠人入太興城，茫然自失。詎比十家縣，足未及東郭，目已極西郭耶！（《孫樵集》卷二《與王霖秀才書》）譯文：譬如玉川子的《月蝕詩》、楊司成的《華山賦》、韓吏部的《進學解》、馮常侍的《清河壁記》，無不氣勢雄偉、頂天立地，每一句都生動有力。讀這些作品，就像空手捕捉長蛇，像駕馭未經(jīng)馴服的野馬，倉促間無暇應對，根本無法把握。又像遠方之人進入大興城，茫然不知所措。哪里像那些平庸之作，如同身處小縣城，腳還沒到東城，目光已經(jīng)能看到西城了呢?。鬯危萑~夢得：古今文辭，變態(tài)已極，雖源流不免有所從來，終不肯屋下架屋?！哆M學解》即《答客難》也，《送窮文》即《逐貧賦》也，小有出入，便成一家。（《避暑錄話》卷上）譯文：古往今來的文辭，變化形態(tài)已經(jīng)到了極致，雖然在源流上不免有所承襲，卻終究不肯在別人的屋子下再架屋子（模仿重復）?！哆M學解》就是源于《答客難》，《送窮文》就是源于《逐貧賦》，但稍有差異變化，就成了獨特的一家之作。［宋］王十朋：韓退之《進學解》，蓋揚子云《解嘲》、班孟堅《賓戲》之流也，然文詞雄偉過班、揚遠矣。（《梅溪先生文集》前集卷一九）譯文：韓愈的《進學解》，大概屬于揚雄《解嘲》、班固《賓戲》一類的作品，然而文辭的雄偉壯麗，遠超班固、揚雄。［宋］樓昉：設(shè)為師弟子詰難之詞以伸其己意，機軸自揚雄《解嘲》、班固《賓戲》來。（《崇古文訣》卷一〇）譯文：設(shè)置師生相互詰問辯駁的言辭來表達自己的意思，這種寫作機巧源于揚雄的《解嘲》、班固的《賓戲》。［宋］黃震：類賦體，逐段布置，各有韻。（《黃氏日鈔》卷五九）譯文：類似賦的體裁，逐段安排布局，各段都有韻腳。［明］茅坤：此韓公正正之旗、堂堂之陣也。其主意專在宰相。蓋大才小用，不能無憾，而以怨懟無聊之辭托之人，自咎自責之辭托之己，最得體。（《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公文鈔》卷一〇）譯文：這是韓公（韓愈）如同正正之旗、堂堂之陣般的作品。它的主旨專門針對宰相。大概是（韓愈）覺得自己大才小用，不能沒有遺憾，卻把怨恨無聊之類的話托之于他人，把自責自咎的話托之于自己，這種寫法最得體。［清］金圣嘆：其雄奇高渾，似較《客難》、《賓戲》為過之。逐句逐段細細讀。（《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七）譯文：這篇文章的雄奇高遠、雄渾厚重，似乎比《客難》《賓戲》還要勝出。要逐句逐段仔細品讀。［清］儲欣：其體自漢人來，其文則漢未有。自此文出，而《客難》、《解嘲》、《賓戲》接踵仿效者，于是乎絕矣。信乎其能超前斷后也。（《唐宋十大家全集錄·昌黎先生全集錄》卷一）〇局調(diào)句字，色色匠心，雄深奧衍，固非《客難》、《解嘲》所能頡頏也。（《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三）譯文：它的體裁源自漢代人，它的文辭卻是漢代所沒有的。自從這篇文章問世，那些接踵仿效《客難》《解嘲》《賓戲》的作品，就從此絕跡了。誠然，它能夠超越前人、斷絕后世模仿之路啊。〇布局格調(diào)、字句運用，處處體現(xiàn)匠心，雄奇深奧、意蘊綿長，自然不是《客難》《解嘲》所能抗衡的。［清］何焯：有輕世肆志之意，然怨而不怒，亦無愧詞。（《義門讀書記》卷三一）譯文：（文章）有輕視世俗、放縱情志的意味，然而雖有怨恨卻不憤怒，也沒有愧對自己的言辭。［清］林云銘：首段以進學發(fā)端，中段句句是駁，末段句句是解，前呼后應，最為綿密。其格調(diào)雖本《客難》、《解嘲》、《答賓戲》諸篇，但諸篇都是自疏己長，此則把自家許多伎倆，許多抑郁，盡數(shù)借他人口中說出，而自家卻以平心和氣處之?？磥頍o嘆老嗟卑之跡，其實嘆老嗟卑之心，無有甚于此者，乃《送窮》之變體也。至其文，語語作金石聲，尤不易及。按本傳，公作是篇，宰相見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荚土?、七年，宰相為權(quán)德輿、李絳，皆有文名，自然針芥相投，愛才汲引，不比貞元中趙憬輩，見三書而漠無一報也。嗚呼！文章知己，豈不以其氣類哉?。ā俄n文起》卷二）譯文：首段以鉆研學問開篇，中段每句都是辯駁，末段每句都是解釋，前后呼應，最為周密。它的格調(diào)雖然效仿《客難》《解嘲》《答賓戲》等篇，但那些篇章都是自我陳述自己的長處，這篇卻把自己的許多本領(lǐng)、許多抑郁之情，全都借他人之口說出，而自己卻以平和的心態(tài)對待。表面上看沒有嘆老嗟卑的痕跡，其實嘆老嗟卑的心情，沒有比這更強烈的了，是《送窮文》的變體。至于它的文辭，每句都如金石發(fā)聲般鏗鏘有力，尤其難以企及。根據(jù)本傳記載，韓公寫了這篇文章，宰相看后驚嘆他的才華，改任他為比部郎中、史館修撰?？疾樵土⑵吣?，宰相是權(quán)德輿、李絳，都有文名，自然與韓公意氣相投，愛惜其才華而提拔他，不像貞元年間趙憬等人，看到韓公的三篇文章卻冷漠無回應。唉！文章的知己，難道不是因為意氣相投嗎?。矍澹莘桨和酥疄榇宋模c作《毛穎傳》同，此示其才無所不可，蓋別調(diào)也。而茅鹿門以為正正之旗，堂堂之陣，是謂不知而強言。（引自《海峰先生精選八家文鈔》）譯文：韓愈寫這篇文章，和寫《毛穎傳》一樣，這是顯示他的才華沒有什么不能寫的，大概屬于別具一格的作品。而茅坤認為（它如）正正之旗、堂堂之陣，這是不懂卻硬要發(fā)表言論。［清］吳楚材、吳調(diào)侯：公自貞元十八年至元和七年，屢為國子博士，官久不遷，乃作《進學解》以自喻。主意全在宰相，蓋大才小用，不能無憾。而以怨懟無聊之詞托之人，自咎自責之詞托之己，最得體。（《古文觀止》卷八）譯文：韓公從貞元十八年到元和七年，多次擔任國子博士，官職長久沒有升遷，于是寫《進學解》來自我比喻。主旨全在針對宰相，大概是覺得自己大才小用，不能沒有遺憾。卻把怨恨無聊之類的話托之于他人，把自責自咎的話托之于自己，這種寫法最得體。［清］沈德潛：首段發(fā)端，中段是駁，后段是解。胸中抑郁，反借他人說出，而己則心和氣平以解之。宜當時宰相讀之，旋生悔心，改公為史館修撰也。〇多用韻語，揚子云《解嘲》已然。蓋用韻語，則鏗鏘作金石聲也。（《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一）譯文：首段開篇，中段是辯駁，后段是解釋。心中的抑郁，反而借他人之口說出，而自己則心平氣和地進行解釋。難怪當時的宰相讀了之后，很快心生悔意，改任韓公為史館修撰。〇多使用韻語，揚雄的《解嘲》已經(jīng)是這樣。大概因為使用韻語，文辭就能如金石發(fā)聲般鏗鏘有力。［清］浦起龍：語準分際，故能潔；衷見信守，故能堅。此體易入嘩囂，易堂深訾之。愚于《客難》后，持擇止是。（《古文眉詮》卷四七）譯文：語言合乎分寸界限，所以能簡潔；內(nèi)心有堅定的信念操守，所以能剛健有力。這種體裁容易陷入喧嘩浮躁，易堂（人名）對此深加詆毀。我在《客難》之后，認為值得持守選擇的也就是這篇了。［清］蔡世遠：此篇辭涉憤激，宋儒為己之學，定不如此。然公自敘其讀書求道之苦心，不可沒也。且如“尋墜緒之茫茫”數(shù)語，誰人能有此志向？“《春秋》謹嚴”數(shù)語，誰人能有此識解？勿論《七發(fā)》、《七哀》等不足比倫，即《賓戲》、《解嘲》等篇，亦相懸絕也。（《古文雅正》卷八）譯文：這篇文章言辭涉及憤激之情，宋儒為自己治學，定然不會這樣。然而韓公自述他讀書求道的苦心，是不可埋沒的。況且像“尋墜緒之茫?！睅拙?，誰能有這樣的志向？“《春秋》謹嚴”幾句，誰能有這樣的見識理解？不用說《七發(fā)》《七哀》等作品不足以與之相比，即便是《賓戲》《解嘲》等篇章，也相差極遠。［清］曾國藩：仿東方朔《客難》、揚雄《解嘲》，氣味之淵懿不及，而論道論文二段精實處過之?！啊洞呵铩分攪?，《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表n公于文用力絕勤，故言之切當有味如此。（《曾文正公全集·求闕齋讀書錄》卷八）譯文：（這篇文章）效仿東方朔的《客難》、揚雄的《解嘲》，在文氣的深厚美好方面有所不及，但論道、論文兩段的精當切實之處則超過了它們。“《春秋》嚴謹，《左傳》浮夸，《易經(jīng)》奇妙而有法則，《詩經(jīng)》純正而華麗；下及《莊子》《離騷》，太史公所記載的，揚雄、司馬相如的作品，可謂同工異曲?！表n公在文章上用力極勤，所以能說得如此確切恰當、意味深長。［清］李扶九：昌黎文不以雕飾為工，此篇修詞，亦具排山倒海之勢，如杜陵為律，力大氣雄，不為偶體所縛，非六朝人所敢望也。（《古文筆法百篇》卷一三）譯文：韓愈的文章不把雕琢修飾當作專長，這篇文章的文辭修飾，也具有排山倒海的氣勢，如同杜甫寫律詩，力量宏大、氣勢雄渾，不被對偶體束縛，不是六朝人所能企及的。［清］林紓：昌黎所長在濃淡疏密相間，錯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以自得之神髓，略施丹鉛，風采遂煥然于外。大旨不外以己所能，借人口為之發(fā)泄，為之不平，極口肆詈，然后制為答詞，引圣賢之不遇時為解。說到極謙退處，愈顯得世道之乖、人情之妄，只有樂天安命而已。其驟也，若盲風懣雨；其夷也，若遠水平沙。文不過一問一答，而啼笑橫生，莊諧間作。文心之狡獪，嘆觀止矣。（《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譯文：韓愈的長處在于文氣濃淡疏密相間，交錯而成文章，骨力仍然是散文的風格。憑借自己領(lǐng)悟的精髓，稍加修飾，風采就鮮明地顯現(xiàn)于外。主旨不過是把自己的才能，借他人之口加以發(fā)泄，為自己鳴不平，極力放肆地斥責，然后撰寫應答之詞，引用圣賢不得志的事例作為解釋。說到極其謙虛退讓之處，越發(fā)顯得世道乖謬、人情虛妄，只能樂天安命罷了。文章氣勢急促時，如同狂風暴雨；平緩時，如同遠水平沙。文章不過是一問一答，卻能啼笑皆非、妙趣橫生，莊重與詼諧交替出現(xiàn)。文章構(gòu)思的巧妙，真是令人嘆為觀止。［清］吳闿生：當子厚時，已有人疑退之不能為子云四賦，而子厚以為“退之特未作耳，決作之，加恢奇”。實則退之何嘗不為，特用其實而避其名，取其意而變其體耳。（《古文范》卷三）譯文：在柳宗元那個時代，已經(jīng)有人懷疑韓愈不能寫出像揚雄四賦那樣的作品，而柳宗元認為“韓愈只是沒有寫罷了，一旦決定寫，會更加宏偉奇特”。實際上韓愈何嘗沒有寫過，只是運用賦的實質(zhì)卻避開賦的名稱，取用賦的意旨卻改變賦的體裁罷了。錢基博：《進學解》雖抒憤慨，亦道功力；圓亮出以儷體，骨力仍是散文。濃郁而不傷縟雕，沉浸而能為流轉(zhuǎn)，參漢賦之句法，而運以當日之唐格?；蛑^“《進學解》仿東方朔《客難》、揚雄《解嘲》，氣味之淵懿不及”，只是皮相之談。其實東方朔《客難》，以“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柱意；揚雄《解嘲》則結(jié)穴于“亦會其時之可為也”一語，皆以時勢不同立論；而《進學解》則靠定自身發(fā)揮，此命意之不同也?！犊碗y》瑰邁宏放，猶是《國策》縱橫之余；《解嘲》鏗鏘鼓舞，則為漢京詞賦之體；而《進學解》跌宕昭彰，乃開宋文爽朗之意，此文格之不同也。所同者，則此主客之體，自譬自解以抒憤郁耳?！鋵嵻髯影逯?，筆無如此之疏宕；韓非峭廉，氣無如此之卷舒。而韓愈只以孟子之排調(diào)，運《論語》之偶句；而沈郁頓挫，原本太史；開闔排宕，肇開老蘇。（《韓愈志·韓集籀讀錄》）譯文：《進學解》雖然抒發(fā)憤慨之情，也論述了治學的功力；文辭圓轉(zhuǎn)明朗，采用對偶體式，骨力卻仍是散文的風格。文氣濃郁卻不顯得繁縟雕琢，深沉蘊藉卻能流轉(zhuǎn)自如，參用漢賦的句法，卻運用當時唐代的格調(diào)。有人說“《進學解》效仿東方朔《客難》、揚雄《解嘲》，在文氣的深厚美好方面有所不及”，這只是表面的看法。其實東方朔的《客難》，以“那是一個時代，這是一個時代”為核心意旨；揚雄的《解嘲》則歸結(jié)于“也是恰逢那個時代可以有所作為”一句話，都是以時勢不同立論；而《進學解》則依靠自身（的經(jīng)歷與感悟）展開，這是主旨立意的不同?！犊碗y》瑰麗豪邁、宏大奔放，還帶有《戰(zhàn)國策》縱橫家的余風；《解嘲》鏗鏘有力、令人鼓舞，是漢代京城詞賦的體式；而《進學解》跌宕起伏、鮮明突出，開創(chuàng)了宋代散文爽朗的意趣，這是文章格調(diào)的不同。相同的地方，就是這種主客問答的體式，通過自我比喻、自我辯解來抒發(fā)憤懣抑郁之情罷了?！鋵嵻髯拥奈恼掳鍦裰?，筆法沒有這樣疏朗宕逸；韓非的文章峭拔犀利，文氣沒有這樣收放自如。而韓愈只是用孟子的排比格調(diào)，運用《論語》的對偶句式；其深沉蘊藉、頓挫有力的風格，源自太史公；開合跌宕的氣勢，開創(chuàng)了蘇洵的文風。06進學解【題解】本文寫于作者再次擔任國子博士期間，“愈自以才高，屢被擯黜，作《進學解》以自喻”（《舊唐書·韓愈傳》）。文章假設(shè)國子先生與學生的辯論，闡明了進德修業(yè)的道理，并借以抒發(fā)有才難展的憤懣。文中所說的“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一語，至今給人以可貴的啟迪作用。1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方今圣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yè)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薄咀⑨尅?1)國子先生：韓愈自稱。國子指國子學，唐代的教育主管機構(gòu)和最高學府，隸屬國子監(jiān)。韓愈當時任國子學博士。太學：此處指國子學。(2)館：學館。(3)嬉：游戲，玩樂。(4)行：操行，品德。(5)隨：因循。(6)圣賢：圣君和賢臣。(7)治具：法令。畢：完全。張：建立。(8)登崇：舉用推尊。(9)占：有。率：大都。(10)名：占有。一藝：一技之長。庸：用。(11)爬羅剔抉：搜羅發(fā)掘，挑揀選擇。(12)刮垢磨光：刮去塵垢，磨之使光。指培養(yǎng)人才時磨礪而使之高尚純潔。(13)有司：指官吏?！咀g文】國子先生早上走進太學，把學生們召集起來，站在學舍下面，教導他們說：“學業(yè)靠勤奮才能做到精湛，一愛上玩樂就會荒廢；德行靠思考才能成就，一隨波逐流就會毀掉。如今君主圣明、大臣賢良，法令制度也都建立施行了，除掉奸邪的小人，提拔任用有才能的賢人。有點兒德行有點兒本事的人就能被任用，想方設(shè)法搜羅、選拔、造就人才。只有德行和才能不夠而僥幸被選拔上來的人，哪里會有德行和才能突出卻沒有被提拔的人呢？你們學生只要關(guān)注自己的學業(yè)能不能精進，不要擔心主管部門的人眼睛不亮；只要關(guān)注自己的德行能不能成就，不要擔心主管部門不公平?！?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yè)，可謂勤矣。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謂勞矣。沉浸[插圖]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于敢為，長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疐后，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反教人為？”【注釋】(1)既：完。(2)列：行列。(3)事：事奉。這里指學生跟老師學習。(4)披：翻動。編：著作。(5)務：追求。(6)捐：拋棄。(7)膏油：油脂，燈油。晷(ɡuǐ)：日影。(8)兀兀：勞苦的樣子。(9)觝(dǐ)排：抵拒排斥。(10)補苴(jū)：彌補。罅(xià)：裂縫。(11)張皇：張大，光大。幽眇：精深微妙。(12)墜：落。緒：事業(yè)，此指儒家道統(tǒng)。(13)旁：廣泛。紹：繼承。(14)障(zhànɡ)：動詞，防堵。百川：指百家學說。(15)既：已經(jīng)。倒：傾瀉。(16)[插圖](nónɡ)郁：濃厚。(17)含英咀華：比喻欣賞、體味或領(lǐng)會詩文的精華。(18)姚姒(sì)：姚是虞姓，姒是夏姓。這里指《尚書》中的《虞書》、《夏書》。(19)周誥：周時的諾文，指《尚書》中的《大誥》、《康誥》、《酒誥》、《召誥》、《洛誥》等篇。殷盤：殷時的盤銘，指《尚書》中的《盤庚》三篇。(20)佶(jí)屈聱(áo)牙：文字晦澀難解，不通順暢達。(21)葩(pā)：文辭華麗。(22)閎：通“宏”，大。肆：奔放。(23)方：道理。(24)成：成熟，完備。(25)跋前疐(zhì)后：《詩經(jīng)·豳風·狼跋》有：“狼跋其胡，載疐其尾?！笔钦f老狼往前踩住自己頷下的懸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