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解羅簾,獨上蘭舟句新解

紅蓮藕香殘玉金錢秋天。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ㄗ燥h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兑患裘贰肥抢钋逭赵缙诘拇碜?雋永靈秀,情思婉轉(zhuǎn)。其中“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等句清淡流利,語意超逸,極具藝術(shù)魅力。但是,詞中“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句卻頗令人費解,兩個動作之間既無邏輯關(guān)系,也無語義上的必然承接。“獨上蘭舟”為何要“輕解羅裳”?這成了很多讀者心中的困惑,而歷來評注者對此問題的回避,似乎也證明這一問題的“難解”或者“多解”。此詞寫作者與丈夫新婚不久即無奈離別的相思之情,秋來雁往,感物傷懷,望斷天涯,憂從中來。其中對秋日物象的描寫蘊藉精秀,與詞人的情感完美融合,相得益彰。但“獨上蘭舟”句雖意境精美,卻與前句“輕解羅裳”無必然的合理關(guān)系,又與后面“月滿西樓”有時間、空間上的矛盾和沖突,這其中似乎有太多值得想象的信息。關(guān)于這一句,我們看到,前人的集評和當代人的注釋、賞析主要有以下幾種處理方式:一、避而不談。濟南出版社的《李清照全集評注》,上海辭書出版社和江蘇古籍出版社的《宋詞鑒賞辭典》,江蘇古籍出版社的《新編唐宋小令三百首》等都對此句不置一詞。二、只解釋此句中的意象和情事,不解釋二者間的關(guān)系。如,齊魯書社的《李清照詞鑒賞》認為寫的是“白晝在水面泛舟之事”;百花文藝出版社的《經(jīng)典詩詞重讀》只注釋“蘭舟”二字同柳永《雨霖鈴》之“蘭舟催發(fā)”之“蘭舟”,即“蘭木做的船”。北京出版社的《歷代名家詞賞析》一書,則對“輕解羅裳”句解道:“‘輕解羅裳’寫詞人輕輕解開絲羅的裙衣,小心登舟的形態(tài)?！比?、對其中的個別字詞作鑒賞性的分析與解讀。如《中國古典詩詞名篇分類鑒賞辭典》中對“輕”的解釋是,“從‘輕’字可以看出她的這種舉動是無可奈何而為之?！彼?、認為“輕解羅裳”的原因是要換上便裝,方可泛舟。如暨南大學鄭孟彤教授的《唐宋詩詞賞析》中解釋此句為“我輕輕地解開了綢羅的裙子,換上便裝,獨自劃著小船去游玩?！憋@然,以上解釋并不能令人滿意,無論是只字不提,還是避重就輕,都沒有正面說明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第四種解釋有所涉及,但顯得過于隨意和想當然,“換上便裝”一說,也破壞了整首作品的純粹與深情。于是,有了第五種解釋,這種解釋完全打破了一般讀者“常識性”的理解,大膽提出,“蘭舟”不是指“美麗的小船”,而是指“床榻”。此觀點提出者以謝桃坊先生為代表,他在《怎樣讀宋詞》(古典文學知識2001年第6期)一文中說:“李清照的名篇《一剪梅》其抒情環(huán)境是室內(nèi)或津渡,時間是白晝或夜晚,這即是很費考究的。我以為此詞的抒情環(huán)境是西樓的深秋之夜。詞中的‘蘭舟’為理解全詞的緊要之處。若以為‘蘭舟’即木蘭舟,為什么女主人公深夜要坐船出游呢?為什么當其‘獨上蘭舟’時要‘輕解羅裳’呢?‘蘭舟’當是指床榻。主體解衣將眠,聞北雁南歸,此時西樓月滿,心頭泛起一片離愁。作品中留下的特定時空的線索是我們解讀時的重要依據(jù)。當對某詞的抒情對象與特定時空有所判斷,便可理解作品的主旨了?！痹谶@里,謝先生最主要的觀點就是“當我們?nèi)ミM一步理解詞意,則主體創(chuàng)作的特定時間與具體空間便成為必不可少的線索”?？梢?“蘭舟”解為“床榻”這是把詞的“讀法”和文本結(jié)合后提出的一種較為新鮮的觀點。筆者認為,此觀點的合理與可取之處不僅于此。首先,我們從詞自身的發(fā)展來看,以“艷科”興起的詞,在情感上經(jīng)歷了從代言體的愛欲戀情到自我生命、個體人生苦悶的發(fā)展變化,其抒情對象和創(chuàng)作主體之間的關(guān)系也從一開始的分離到后來的統(tǒng)一,在這個過程中,李清照的詞具有重要的作用,她的愛情詞,再也不是“男子作閨音”,而是她個人生活的真實寫照,是她對愛情的獨特而深刻的審美體驗。在她的這些詞里,抒情主人公和創(chuàng)作主體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說,她的這些愛情詞是帶有自傳性和寫實性的。同時,李清照的這些愛情詞,其抒情對象也是明確的,那就是她的丈夫趙明誠。這一段愛情佳話和美的婚姻給了她幸福、歡樂、痛苦和憂傷的種種體驗,也給了她創(chuàng)作的激情和源泉。這種抒情對象的唯一性和明確化使得李清照的詞沒有必要像“男子作閨音”、寫離情那樣遮遮掩掩、閃爍其詞,而是多了一份坦誠和率直。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認為,在這首詞中,詞人如實地描寫了她的生活和情感,細膩地表現(xiàn)了她對丈夫的相思之情。那么,“輕解羅裳”和“獨上蘭舟”應(yīng)為實情實景,而不是一種想象、幻覺,或虛寫。那么,二者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語義聯(lián)系更為密切的解釋,應(yīng)該是在夜晚,當詞人解衣欲眠之時,面對滿樓月光,內(nèi)心泛起的深重離愁。此情此景,如王建之“今夜月明入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如晏殊筆下“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這是被古往今來無數(shù)詩人所吟嘆的相思之情,被無數(shù)讀者所感受的生命體驗。其次,理解一首詞,正像謝桃坊先生所說,遵循其創(chuàng)作的特定時間和具體空間是必要的,因為這是最基本的線索和依據(jù)。每一首詞都是作者在特定時空的情緒宣泄,只有判斷和把握這一時空,才能更好地理解作品的主旨?！兑患裘贰返臅r空是什么?紅藕、蘭舟、大雁、玉簟、月光、西樓,顯然,白晝和夜晚、室內(nèi)和室外是錯綜的、是矛盾的,雖然更多的解讀者認為,這是詞人從晝到夜一天內(nèi)所做之事、所觸之景、所生之情,但我們也完全可以認為,其具體的抒情環(huán)境是西樓的深秋之夜?！凹t藕香殘”句點明季節(jié)是深秋,“月滿西樓”句則告知時間是夜晚,“玉簟”生涼寫閨房內(nèi)枕席。至于“花自飄零水自流”,只是一種具有象征意味的虛寫,就像“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一樣,和具體的時空并無關(guān)系。既然詞的抒情場景是西樓深秋的夜晚,那么“獨上蘭舟”之“蘭舟”作為“船”來講就令人費解。而同時,“月照床”卻是古詩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多表達思鄉(xiāng)懷舊之情,如古詩之“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漢樂府《傷歌行》中有“昭昭素月明,暉光燭我床”的描寫。如此,“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之“蘭舟”解為“床榻”不僅在語義和動作的承接上更為合理,也在意境的創(chuàng)造上更為“合情”,玉簟生涼,月滿西樓,雁過傷心,詞人獨守閨房之時,怎么能不無限悵惘?李清照的另一首《南歌子》也描繪了幾乎同樣的場景和心境:天上星河轉(zhuǎn),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此處,“起解羅衣”的環(huán)境即是閨房,起“床”解羅衣。第三,將“床”寫作“蘭舟”,也可能是中國古詩詞中常用的含蓄的表達方式?！疤m”因其清雅幽香、姿態(tài)優(yōu)美成為中國古典文學中一種美好的意象。從屈原開始,就多用蘭、若等香花美草比喻高潔的品質(zhì)。而“蘭質(zhì)蕙心”就是對女性的極力贊美。因此,古代對女子的閨房,也一向有“蘭閨”之說?！逗鬂h書·皇后紀贊》:“班政蘭閨,宣禮椒屋?！焙髞矸褐概拥木邮?。如唐王勃的《春思賦》:“自有蘭閨數(shù)十重,安知榆塞三千里?！鼻宕S景仁的《踏莎行》詞有:“今夜蘭閨,癡兒嬌女,那知阿母銷魂極?！奔热慌娱|房為“蘭閨”,那么閨房之“床”稱為“蘭舟”也未嘗不可,且又多了一份含蓄優(yōu)雅之致。同時,唐詩人李岐有一首《床》,全文為:“傳聞有象床,疇昔獻君王。玳瑁千金起,珊瑚七寶妝。桂筵含柏馥,蘭席拂沉香。愿奉羅帷夜,長乘秋月光?！币操x予“床”桂蘭之質(zhì)。但這種解釋,更多出自一種推斷,并沒有確切的文獻來佐證。那么,“蘭舟”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們又該如何理解其含義?甚至,我們有沒有必要一定作一個“落實”的解釋?首先,關(guān)于“蘭舟”一詞,除“木蘭木做的小舟”,即對小船的“美稱”外,幾乎沒有疑義。木蘭樹因為材質(zhì)堅硬而又有香味,所以一直是制作舟船的理想材料,而木蘭舟、蘭舟也成了詩家對“舟”的美稱?！妒霎愑洝分休d:“潯陽江中,多木蘭樹……魯班刻木蘭為舟?！睆拇?“蘭舟”就成為詩人筆下一種美好的意象。李白有詩“日暮蒼山蘭舟小,本無落霞綴清泉”;許渾《重游練湖懷舊》有“西風渺渺月連天,同醉蘭舟未十年”;柳永《雨霖鈴》有“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龔自珍《過揚州》曰:“春燈如雪浸蘭舟,不載江南半點愁?！薄热?“蘭舟”確指小船,那么“獨上蘭舟”自然寫詞人在寂寞和思念中泛舟以解愁的情形。而且,在李清照的詞里,“小舟”也是多次出現(xiàn)的意象,“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是她快樂而縱情的少女生活寫照;“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是她要乘風破浪去追求自由光明的勇敢宣言;而“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寫的是她晚年孀居、物是人非的凄苦悲涼;……可以說,“舟”在李清照的詞里不僅承載著詞人很多的情感和理想,也是有著較為一致的審美意義的詩歌意象?！疤m舟”既為“小船”,那“輕解羅裳”只能在服從此情此景的前提下作一個較為合理的猜測和推理,因此,“為了方便劃船”自然可以作為推理之一。其次,詩無達詁。詩詞之美好,往往在于給人以美好的想象空間。那么,還原到詞所描寫的情事中,這個“輕解羅裳”不僅有廣闊的想象空間,也可以有很多美好的解釋。再者,詩詞本來篇幅短小,要做到言有盡而意無窮,就很難字字句句“落實”,最重要的是如何超越文字,創(chuàng)造一種能夠引起共鳴的情感體驗。黑格爾在《哲學史演講錄》中曾說:“語言實質(zhì)上只表達普遍的東西;但人們所想的卻是特殊的東西、個別的東西。因此,不能用語言來表達人們所想的東西”。可見,語言本身是有局限性的,所以作者常常會把過去和現(xiàn)在、抒情和敘事、具體與抽象、幻覺與現(xiàn)實等交織在一起。就像這首詞中,我們也很難說清所寫是離別時的不舍,還是離別后的相思,是白晝的尋覓,還是夜晚的思念,是書來還是雁往?因此,作為讀者,最重要的也許就是體味這“文字”之外的意境,感受這可解與不可解之間的樂趣與情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