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寅一部獨具特色的清代人物年譜——讀卞僧慧著《呂留良年譜長編》古人常說，書之傳不傳有幸與不幸。想想歷史上有那么多作者，或著書數(shù)百卷，最終片楮不傳；而有些作者僅寥寥幾篇文字，甚至零章斷句，卻名垂青史，不免讓人感慨，古人的話真是有道理的。然而更往深里想，古來傳世的書籍是否僅憑運氣而得以流傳后世呢，卻又不然。許多書籍經(jīng)歷戰(zhàn)亂之劫、水火之災，經(jīng)歷統(tǒng)治者的瘋狂禁毀，仍綿綿不絕，流傳于天壤之間，它們的生命力難道僅依托于歷史的某種偶然機緣么？

在清代文字獄的歷史上，著作遭禁毀最嚴酷的莫過于呂留良。呂留良的著作，自雍正間被嚴厲禁毀，直到民國初年才得以重刊。然而在雍正到民初近二百年間，僅據(jù)李靈年、楊忠主編《清人別集總目》著錄，呂留良詩文集就有刊本18種，抄本25種存世。論學問和才華，呂晚村在人才輩出的清初實在不能算很突出，在梁啟超眼里，晚村大體只是個帖括家而已。其著作所以有那么大的閱讀需求，全在于他文章中過人的膽識，犀利的議論和強烈的民族意識。雍正皇帝稱“其所著文以及日記等類，或鐫板流傳，或珍藏秘密，皆人世耳目所未經(jīng)，意想所未到者。朕翻閱之余，不勝惶駭！蓋其悖逆狂噬之詞，凡為臣子者所不忍寓之于目，不忍出之于口，不忍述之于紙筆者也”。雍正以九五之尊，竟親撰《大義覺迷錄》駁其說，可想而知，晚村的文字在當時給人多么強烈的刺激。在由滿漢之爭、朱王之爭、漢宋之爭，古今之爭交織的清代思想史上，晚村文集像一束強光穿透統(tǒng)治者的意識形態(tài)禁錮，給灰暗的思想界帶來一絲光亮；又像一柄利劍，刺穿士大夫階層麻木的肌膚，激起思想神經(jīng)的顫動。不知多少人像曾靜那樣因讀其書而受啟發(fā)，慕其人而激發(fā)民族情緒。雍正甚至由此而切齒痛恨浙江人，說：“朕向來謂浙江風俗澆漓，人懷不逞，如汪景祺、查嗣庭之流，皆謗訕悖逆，甚至民間氓庶，亦喜造言生事，皆呂留良之遺害也。”呂留良的著作竟有如此大的影響力嗎？從學術(shù)史看，呂晚村是“和清代學術(shù)有關系的人”（梁啟超語），而從清代思想史來看，呂晚村更應該說是有很大影響的人物，并且其影響越到封建社會末期越發(fā)強烈。因此歷史進入民國以后，呂留良便成為一個相當吸引歷史學家的課題，1937年商務印書館就出版了包賚的《呂留良年譜》（臺灣商務印書館1971年曾影?。?，不過限于當時的條件，內(nèi)容還較簡略而已。奇怪的是建國后，呂晚村反似被遺忘了，尤其是與清初其他一些著名人物相比，討論他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論文很少見到。最近承傅璇琮先生惠贈《呂留良年譜長編》（中華書局，2003）一冊，真似聞空谷足音，跫然而喜，快讀一過，更覺獲益匪淺。《長編》作者卞僧慧先生，為編撰這部著作，付出了大半生的心血。初稿創(chuàng)始于1932年，定稿于1984年，迄止出版，前后經(jīng)歷了七十年時間。七十年中，中國社會和學術(shù)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長編》的價值沒有變，歲月的磨礪只是使它更為充實和完備。全書的四個部分，卷首考姓名字號籍貫，世譜四卷考述晚村世系，年譜七卷排比譜主行年，后譜六卷述晚村身后的影響，其體例和結(jié)構(gòu)在今人所撰古賢年譜中都是很特殊的。對于呂晚村這一特殊的歷史人物來說，《長編》這特殊的體例具有特別的意義。它不僅讓我們看到一個活在自身生命中的呂晚村，更讓我們看到一個活在后人的追憶和解讀中的呂晚村。譜主對于清代思想史的意義和影響力由此呈現(xiàn)出來?！堕L編》搜集的資料是極為豐富的，從“世譜”開始，作者就為我們展示了晚村先世的豐富資料，這些資料得自眾多的史傳、方志、別集、家譜乃至詩話，讓我們驚訝一個并不顯赫的家族竟然也在歷史記述中占有如此的份量。這再次提醒我們，明清文史研究的素材有著極其廣大的空間，值得我們下力氣去挖掘。晚村年譜的部分，不僅詳述譜主的事跡，更插入許多歷史事件和同時代人物的活動，細致描繪了譜主生活的時代背景。晚村誕生的崇禎二年（1629）正是復社成立的年頭，晚村初能文章的崇禎十一年又是三兄愿良舉澄社之始，對這一類細節(jié)，作者特別加按語揭示其歷史意義。比如順治十七年八月載譜主與黃宗炎的相識，舉《友硯堂記》為據(jù)，加按語曰：“宗炎此詩作于黃、呂交好之初，已有'義理深究紫陽旨’及'鈔經(jīng)箋傳闢邪說’之語?？v'闢邪說’未可即指為闢王，然'深究紫陽旨’亦可證留良崇朱之論此時已為黃宗炎所熟知矣。”這樣的提示，對研究呂留良思想的發(fā)展無疑是有啟發(fā)意義的。做清代人物的年譜或傳記，往往不是苦于文獻無徵，而是苦于文獻無邊，難以窮討。像呂留良這樣一個名氣很大而又地位不顯的名士，資料不可能很集中，需要到詩文集、筆記、檔案、族譜、方志等各類古籍中去搜尋，如大海撈針，收獲全憑勤奮加運氣。在編纂《長編》的幾十年間，卞先生檢閱了多少種文獻，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晚村所交游的人物，書中一一都有考證，備征其往來唱酬詩文，以見其交誼?？滴跞贻d正月四日黃文煥卒一條，系晚村《哭黃坤五》七律二首，復引劉廷獻《廣陽雜記》兩則、吳之振《奉答黃坤五太史集飲尋暢樓六首次韻》其一、六兩首七絕。我以前做《王漁洋事跡征略》時，見王士禛的第一部詩合集《阮亭詩選》、程康莊《自課堂集》前均有黃文煥序，知必為明清之交有名的文士，卻不詳其生平事跡，今讀《長編》，根據(jù)它所提供的線索，乃知黃文煥（1595-1664），字惟章，號坤武，福建永福人，為藏書家黃虞稷族兄。明天啟五年進士，官翰林。明末流寓金陵，卒于浙中。著有《楚辭聽直》、《陶詩析義》、《杜詩掣碧》。這只是一個極平常的例子，其實書中對呂留良平生重要的社會關系、重要的事件，都有詳細的考證。像康熙五年呂留良為購山陰祁氏遺書與黃宗羲、吳之振產(chǎn)生的糾紛，康熙九年發(fā)生的高斗魁墓志之爭，都能博引當時及后人的記載異辭，參酌以斷，持論允為審慎。總計一百七十多頁、約占全書三分之一篇幅的“后譜”，是《長編》體例上很獨到的部分，也是我很感興趣的內(nèi)容。蓋晚村其人雖沒，但他思想、學說對清代社會的影響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觀“后譜”所列，終康熙一朝幾乎年年都有與呂留良有關的事件，或著作刊行，或當世批評其著述，或后人、門生表彰其學說，尤其是雍正六年由曾靜案發(fā)迄乾隆二十二年齊周華案結(jié)二十九年間文字獄的詳細經(jīng)過，對研究雍正、乾隆間的文字獄及其社會反應提供了直接的材料。事實上，越到后來，呂留良就越成了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符號，他的著作絕少流傳，人們能看到的都不過是一鱗片甲，難窺全貌，對他的種種議論常常是借題發(fā)揮，借一個遭際特殊的歷史人物來表達自己的政治、思想立場。我們從袁枚《新齊諧》、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對呂留良的議論及阮元、曾國藩等人的題跋文字，還可以看出不同立場的士大夫?qū)瘟袅嫉牟煌瑧B(tài)度和不同的心態(tài)。而呂留良也就隨著人們的各種解讀，時而為久食周粟而自比殷頑，“首鼠兩端，進退失據(jù)”的狡黠小人，時而為鼓吹異端邪說的大逆罪魁，時而為時文高手，時而為評選名家，時而又是藏書、歧黃乃至書法名家，到晚清則被章太炎一輩革命家景仰為排滿的前驅(qū)。呈現(xiàn)在思想史和心態(tài)史視域中的呂留良，是個說不盡的話題，“后譜”所發(fā)掘和排比的史料為我們研究清代乃至近代思想，研究明清之交的士大夫生活史提供了一個復雜的、富于開掘潛力的個案。正如卞僧慧先生所說，“呂留良一生的活動是多方面的，即以他的學術(shù)活動而言，也不